且说今儿上午,杜贤雨早早就来石家,找四小姐亭灿了。说是归云楼里,新请来了一个做糕品的师傅,他做的四时糕点,模样儿不俗不说,那味道更是堪称一绝。把小翠园里的果糕、蜜饯那些全给比下去了。只是慢火才能出佳品,要品尝完这春、夏、秋、冬一套四糕,恐怕得等到傍晚了,问亭灿想不想去。

    问石亭灿这个,那就相当于在问,天冷了添不添衣,天黑了睡不睡觉,染上风寒了喝不喝药。要说石四小姐做事儿耐不住性子,那绝对是冤枉她了。就说在“吃”这一件事情上,慢说只是让她等到黄昏,就是等到天荒地老、海枯石烂,她都丝毫不带迟疑的一百个、一千个愿意。

    于是乎,亭灿小姐就像过年似的,带着小丫鬟小桃,欢欢喜喜、迫不及待地随着杜大公子一起出门了。

    ――石亭灿现在出门,大多数时候,都是把小桃带在身边。她觉得小桃天真无邪,一到人稍微多一些的地方,就好像进了土匪窝子似的,紧张得羞口羞脚的。那个样子,特别好玩儿。石亭灿总能从她身上,找到不少乐子。不是故意说某个铺子的老板,少找了银钱,命小桃去当面质问、吵嘴要钱;就是专门挑个人多的地方,突然大声提醒她,吃完了饭,嘴都没抹干净,嘴角边上还留着好几颗饭粒呢。每逢诸如此类的时候,小桃都急得快哭了,恨不得找个地洞钻进去。心里苦苦追问,苍天啊、大地呀,她为何不是三小姐的丫头。照雪姐姐,可真有福气呀!最让她郁闷的是,某次她跟二房的另一个丫头红杏姐姐诉苦,结果人家说了一大通:“可你每回跟出门,小姐都犒赏了你不少好吃好吃的呢!被你这么一说,活脱脱像是上了一趟刑场。这就是我,清楚你为人,换成别个试试,怕是要疑心你得了便宜还卖乖了!”连她这么个不谙世事的,都听出红杏话里酸溜溜的味道了。自此,小桃算是明白了,人世就是个圆圆的圈儿,你羡慕别人,也有人也羡慕你呢。

    到小翠园没多久,闲雨棋社的一个伙计,忽然寻了来,说有些要紧事,得自家少爷立时回一趟棋社。美食当前,亭灿哪里还有心思问旁的。杜贤雨先付了钱,就匆匆走了。

    一直到下午申时中,石亭灿正胃口大开地品尝着秋棠糕,忽然听见有新来店里的人,正沸沸扬扬谈论着,杨家发生的事。什么捉妖人梁丘松怎么怎么利用小狐狸、朱嬴蜂做笼子打击鹤年阁,什么周逢春又怎么斜刺里横杀出来,揭穿了梁丘松的亲父,竟是一只九尾灵狐,什么梁丘松怎么破天荒的失态,又怎么狼狈不堪地逃回了家。

    石亭灿一听,肺都要气炸了,毫不怀疑地认定这些人在造谣。猛一站起身,就去找那些人理论。可是到后来,她又听后边几波陆陆续续来归云楼的人,都在这么说。

    石亭灿就有些懵住了。

    等她冷静下来,突然之间,才后知后觉地想到,今日是鹤年阁杨家乔居新宅、大宴宾客的日子。表哥接到请帖时,她就说过,要随他一同赴宴,当着众人,好好儿质问杨归农一番,狠狠杀一杀鹤年阁的威风,给石家出口恶气!没想到事到临头,她竟给忘了。

    贪嘴误事呀!她真恨不得抽自己两巴掌。

    随后,她又意识到,似乎还有什么地方不对劲儿。再细细一想,她有些明白了。杜贤雨先前和她出门,一定是从头跟到尾的。这一回,却全然不是他杜大公子的作风。这分明是表哥和杜贤雨早就私自商议定了,要在杨家宴席上作为一番,杜贤雨又怕自己任性妄为,坏了他们的事,这才想了个办法,把她支开了,他再去棋社和表哥会合。

    该死的杜贤雨!

    石亭灿咬牙切齿,她现在恨死这人了!

    之后,石亭灿就和小桃,风一样往家赶。

    石府大门外,丫头子红杏伸长了脖子,心急如焚地朝街道两旁张望着。她远远地,一看见小姐和小桃的身影,就急忙转身进去禀报去了。没过一会子,孟夫人就和她匆匆出来了。

    石亭灿她们一走近大门,孟夫人就招手,叫了一声:“亭灿!走,跟娘回家去!”

    石亭灿看她母亲专门等在这儿,略略有些意外,急道:“娘,我不回去!家里出了这么大事,我要去看表哥!”说着,就径自越过母亲,急冲冲进了府门。孟夫人跟上,半是好言好语地哄劝,半是强硬地,拉女儿往自家院子走去。

    红杏和小桃跟在两个主子后边儿。

    石亭灿急得不得了,大声说道:“娘!你这是干嘛呀?我还要去看看表哥呀!”

    孟夫人哄劝道:“松儿正烦着,你别叽叽呱呱去闹他了。杜少爷在他院儿里陪着呢。”

    石亭灿一听到那个人的名字,火气顿时就上来了,怒目切齿道:“杜大公子除了惹人光火,还顶什么用!”

    孟夫人瞄了女儿一眼,心中了然:“你上午和杜少爷一道儿出门,将才却没跟他们一同回来,你爹和我,就料到是杜少爷把你支开了。”点了点头儿,“唔,我只当他随和太过,一味当好人无甚主张,没想到竟有些自己的思量,知道你是个炮仗,一点就着,索性一步到位,把你支走,干脆利落。”

    石亭灿不干了,顿足嗔叫道:“娘!他欺负你女儿,你还替他说话!”

    孟夫人赶紧认输:“好、好、好,娘不替他说话。这个姓杜了,敢欺负我亭灿,回头让你爹抽他的筋,扒他的皮,替你出气!――乖,听娘的话,咱先回去!”

    石亭灿的脸色,这才缓和了些,口气也柔了不少:“娘,表哥最疼我了,他受了这么大委屈,我连个面儿都不露,那我不成了白眼儿狼了么?再说了,表哥一看见我,心情就好,没我开解他怎么行?”

    孟夫人略一顿,十分罕见地神色微肃:“这一回,怕是谁开解都不行了。”

    石亭灿听母亲话中,有未尽之意,当即吓了一大跳:“难道街上的传言是真的?!”她恍惚了一瞬,“那、那表哥真的是――”

    孟夫人继续拉着女儿走:“听话!你先别去烦松儿了,这回事非寻常,都急吼吼凑过去于他无益。你爹也是这个意思。还是他叫我亲自出来拉你的。你这丫头,一向都是想怎么样就怎么样。我不跑一趟,就凭红杏、小桃两个,能把你拉回去?”

    石亭灿甚为惊奇,疑惑道:“爹是个富贵闲人,一心只扑在文墨雅事上,什么时候操心起这些俗务来了?”

    孟夫人突然把步子一停,把脸一拉,瞪着女儿,略微抬高了声音:“有做女儿的这么说自己父亲的么!我看你是做惯了野猴儿,越发没了规矩,就欠你父亲捶你!”

    孟夫人视女儿为掌上明珠,笑闹举止全随她心意,但也并不是一味地娇惯她,若是她过分造次,孟夫人照样不含糊。

    石亭灿看了一眼母亲的神色,也马上反应过来了,自悔说错了话,立刻就老老实实地说道:“女儿知错了。”心里却暗暗想道,都是杜贤雨的错,成日和她斗嘴抬杠,纵得她嘴皮越来越顺溜,张口就来。

    后边儿的小桃深为纳罕,比老虎还吓人的小姐,竟也有认错的时候。

    孟夫人脸色微缓,又道:“噢!就兴你到处吃吃喝喝,今儿小翠园、明儿松月轩的,你爹描描画画,都成了闲人了?你小孩子家家的,又怎么知道,有时候这闲比不闲,更叫人焦心。”末了,脸色又微微一沉,“以后不许这么说你爹!听到没?”

    石亭灿又表了一遍态:“女儿知道了。以后再也不敢了。”

    孟夫人方才满意,继续往前走。

    石亭灿正亏心,也不用母亲拉拽了,自己就跟了上去。

    进了二房院落,石亭灿惊奇地发现来了好些别院的下人,正一波一波往外走。到了她们母女跟前,都会微微一躬身。

    亭灿疑道:“娘!他们这是?”

    孟夫人道:“来向你父亲回禀事情的。问外边的谣传,是真是假的;回禀米铺因谣传的事,不再供米给我们石家,请你父亲出面解决的。松儿如今没心思,他们就自发来找你父亲了。”

    亭灿道:“他们怎么不去问大伯父?”

    方一出口,她就想到了,这话多此一问。

    厅堂左边的书房,是石府二老爷石旭岳弄文作画、品茗抚琴的地方。此时,里边又正传出一个下人禀事毕告退的声音。

    孟夫人母女穿过庭院,向书房走去。

    红杏、小桃自忙去了。

    母女两个快到门口儿的时候,别院前管事周远安出来了。他身子佝偻、面容枯槁,向二夫人、四小姐恭敬地一弯身子。

    石亭灿愣了一瞬,道:“周叔,你又老了好多。”

    周远安正出神,也没听清她说什么,就含含糊糊地“啊”了一声,回了句牛头不对马嘴的话:“多谢四小姐。”跟着,就疲惫地转身出去了。

    母女俩儿进了书房。

    石旭岳坐在红木长桌后,也正锁眉出神。

    孟夫人问:“周管事怎么也来了?”

    石旭岳回过神儿,起身走出红木长桌,来到桌子左边一张交背圆扶红木椅前,坐下。孟夫人坐到丈夫旁边的另一张红椅上。亭灿搬了个圆凳过来,也挨父母坐下了。

    石旭岳看着妻子:“他来自请处置。”

    孟夫人母女疑心顿生。

    两人脸上的表情,简直一模一样。

    母亲皱眉:“处置什么?!”

    女儿惊问:“周叔做错什么了?”

    石旭岳沉重道:“上回别院的那档子事情之后,他还有情况没向松儿交代。方才他全部都说了。周管事有个姐姐,嫁到了兰陵城郊白石乡王家,与杨归农家同乡。周逢春原叫王逢春,是周管事姐姐的儿子。伏妖卫组建之初,老太爷曾去过白石乡一带伏过妖,听闻王逢春的祖父孔武有力,且素有谋略,就有意招他进伏妖卫。谁知那一段时日,王祖父出门了不在家,老太爷几次登门,都没见到。最后只好放弃,退求其次,把杨归农的祖父招了进来。杨氏衣锦还乡,卖了分得的那批妖物,既扬名又收利,在白石乡很是风光。王逢春本也踏踏实实长大了,不料无意中知道了原委,心思就飘了,咬定自己原该与伏妖旧卫有渊源,这一辈子,必当有一遭富贵荣光,名利双收。方才生出这许多枝节来。”

    石亭灿一下子站了起来,急切道:“周叔之前怎么不说!表哥若是早弄清那周逢春的心思,是铁了心要死咬伏妖卫,表哥他肯定会多加防范的啊!抢先一步掐住了周逢春的七寸,看他还能翻出什么风浪!”

    石旭岳和妻子互看了一眼,心照不宣。

    跟着,就由孟夫人解释:“周逢春是周管事的养子,养子虽然背信弃义,养父却是拿他当心头肉看的啊。不到万不得已,谁又会拿刀子割自己的肉。等你有了儿女了,就懂得了。”

    石亭灿一下就说不出话来了,愣了好半晌才有些怏怏地坐下了。

    石旭岳道:“周管事是府里的老人儿了,若连他都处置了,一则,家里的仆从、下人会认定咱们石家刻薄寡恩;二则,基于他与周逢春养父子的关系,旁人会认定他们父子内外联手,勾结杨氏陷害石家。石家惩处周管事,是在处置内贼。若是这么一传,事情就更复杂了。”

    孟夫人看着丈夫,那么果断潇洒、指挥若定的。她有些惊喜、有些恍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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