几天后,盛京迎来了又一场雨,凌冽的寒气随着雨珠降落在屋檐上,穿进土墙中,溅在了家家户户里。

    初秋的雨还带着酷夏未凋零的脾气直直砸在了泥坑上,泥坑里不知怎的还扑腾着一只未长全羽翼的雀儿挣扎着要飞离,琥珀透明的鸟喙一张一合,结成条状的幼毛在泥水里上上下下,但扇动的幅度越来越慢,越来越慢,也许是耗尽了力气,没成想下一刻又猛烈的从泥坑里扑腾出来了,幼雀抖了抖身上的泥水,一蹦一蹦朝着屋檐下躲去。

    突然,一只裹着银光的马蹄凌空踏下,伴随雷霆一声巨喝,重重践踏在了官道上,泥水炸起一片,马背上的人没有丝毫停留,奔驰之中高声大喝道,“金吾卫办事,通通都给我闪开。”

    一行兵马呼啸而过,身后的泥坑趟入了混着内脏残渣的血,漂浮在上面还有一小截肠子。

    宫墙里,鸦黑飞檐下正坠着一连串的雨,不多一串也不少一滴,太后站在屋檐下欣赏着这一场秋雨,似是觉得廊下赏雨了无生趣,吩咐下人拿了一把纸伞,而后撑起缀着星点红梅的纸伞信步雨中。

    雨越下越大,太后背后的衣裳已经湿透了,足下的鞋袜也许早就进了水,孔嬷嬷在走廊上来回踱步,最终撑起一把伞跟上前去,“太后娘娘,雨越下越大了,咱们进屋吧。”

    太后仿佛看不见满幕雨点,掐断小树枝丫上的桂花,放在鼻子下闻了闻,混着泥土雨点的味道,比以往的秋天更香了些。

    继续向前走着,怡然自得地说道,“听说皇帝这几天忙得很,又是召见卢中丞又是召见司马太傅,连阿衡的小事情都让金吾卫出马。”

    “宣肃今年也才十二,就已经等不及了。”

    孔嬷嬷不敢多言,虽然她是一路跟着太后走来的,但有时也摸不准这位年轻太后的心意。

    太后手指一松,明黄的桂花直直掉进雨里,碾落成泥,随后叹道,“哀家原以为阿衡会闹上一场。”

    “长公主已过及笄之年,行事上自然比以前稳妥些。”孔嬷嬷道。

    “稳妥?公主怎么可能稳妥得起来,先帝将她养成那个样子,就是故意跟哀家作对,他明知道我最厌恶不守规矩、轻佻无脑的女子,还带着阿衡把皇家的规矩都破了个遍,教她些乱七八糟的东西。”

    “长公主是无辜的。”孔嬷嬷小心道。

    “哀家当然知道阿衡是无辜的,都已经被养成了外强中干的绣花枕头,哀家还能怎么办。”

    “长公主前几日杖毙了严斌统领,听说成华卫这几日人心惶惶。”孔嬷嬷回道。

    “也算有点长进,天天为了个司马淮灵跟京中贵女呛声争斗,就连身边手下都管不住。”太后冷哼道。

    “她不是要出宫么,再给她拨二十禁卫,宫外的公主府得有两年没住过人了吧,给她修一修,日子过得舒服了就别惦记着男人家的墙,堂堂长公主,也不知道丢人。”

    “是,太后。”

    江扶衡听到这个手令的时候,都要乐开了花,她正愁人手不够呢,太后就给她送了人来,而且正好可以借此机会把严斌留下来的人换掉,江扶衡自然知道太后这是一口甜枣一个巴掌,甜枣是她的,巴掌自然是小皇帝的了,不过是告诫小皇帝宫中发生的一切都是在太后的眼皮子底下,动动手而已,禁军的调任甚至不需要皇帝的命令。

    虽然太后也告诫她不要再和司马淮灵有牵葛了,但江扶衡就当没听见,若是真在意她与谁怎么样,中秋那晚她连宫门都出不去,只要江扶衡安安心心做好待嫁女,她那母后其实都懒得将她放进眼里。

    雨声初歇,就连忙拿起纸伞想去禁苑,前世逃离时记得好几个生猛的面孔,可惜都在对面追杀她,这次有机会纳入麾下,她可不得亲自去挑。

    前世的初期很多事情都是蔡余乔替她做的,包括策划出逃,招揽势力,以及破乌卫的事情,今生她万万不敢留下蔡余乔,所以很多抽丝剥茧的事情都得亲自来。

    雨花泛起涟漪,江扶衡欢快在宫道上走着,忽然瞧见前方有个身披蓑衣的男人,带着斗笠,腰间配着一把金阔刀。

    一看就知道来人是谁,可那人竟像没看见她似的,中间隔着七八尺的距离,男人既不停下也不行礼,错了开来。

    江扶衡心道,又是谁惹了这阎王闹脾气,竟然见到长公主都不行礼。

    于是转过身去,看着男人的背影,叫道,“你真是好大的胆子,见到公主都不行礼。”

    吴慈玠转过身来,任由雨丝落在墨发间,毫不在意道,“原来是长公主,臣眼拙实在没认出来。”

    江扶衡走过七八尺的路,傲视着面前男人白玉似的脸庞,“你如今已经认出来了,为何还不下跪。”

    吴慈玠轻笑一声,心道这长公主的架子是真不小,她穿着素色打着纸伞,身后一个人也没跟着,认不出来反倒是他的错?果然皇城里的人全是不讲道理。

    撩起衣摆,单膝跪地道,“臣吴慈玠,见过长公主,公主万福金安。”

    江扶衡这才罢休,允他起来问道,"你不是晋升到了神机营副统领了么,不在神机营里待着急急忙忙要去做什么?"

    吴慈玠心中已是不悦,仍旧好脾气地回答道,“太后宣臣觐见,臣正要去延祥宫。”

    前世嫁给吴慈玠之后,有大半年时间她都躲在公主府不敢出门,害怕见到京中人的目光,后来还是薛尽芙日日来府上找她,陪着她为她讲一些新鲜事,江扶衡也慢慢从阴影里走了出来,所以她并不知道吴慈玠究竟有没有投靠太后,毕竟前世到最后,太后和皇帝也没争斗出一个结果来。

    江扶衡心中有个猜测,蔡余乔死前透露出盛京城里的有权贵通敌,怕是太后也掺和进来了。

    毕竟前世做了几年的夫妻,还是给这人提个醒为好,便说:“我出来的有些急,身边也没人候着,你跟我走一趟禁苑,再去找母后回话。”

    吴慈玠只能说好,跟在了长公主的身后,娇蛮的女子从身形上是看不出的,反倒因为着淡衣行于飘雨中,带了一丝弱柳扶风之意。

    江扶衡思索半天道,“前几日,我杖毙了一个统领,说是统领也不算,不过是掌了几天的近卫调度,和你们这些四大营的统领还是不一样的,因为他总是背着我,将我的行踪告知太后,如此谄媚趋势的小人,就算打死了,太后也不会阻拦的。”

    吴慈玠连连冷笑,只当她在含沙射影自己,“长公主放心,吴某定不做那谄媚之人,叫公主打死。”

    江扶衡心想这是什么蠢猪脑子,于是没好气道,“谁说要打死你,我只是来提醒你一句,千万可别站错了地方。”

    听到此话,吴慈玠脚步一顿,忍不住询问道,“那长公主希望臣站在哪里呢?”

    江扶衡翻了个白眼,“我管你站在哪里。”

    虽然日后的吴慈玠骁勇善战,以一敌百,但是江扶衡也从未想过要拉拢这人,原因很简单,他们俩八字不合,见面犯冲!

    两人一前一后漫步在雨中,吴慈玠俊眉一紧,竟有些不懂这位长公主了。

    太后将他当做靶子,放在京中的大火里头烤,他当然不会感激涕零地投靠太后一党,只是长公主为何突然让他小心太后,也没听说过长公主有参与党争,外头的流言也只是长公主与司马淮灵的二三事。

    眼中一暗,吴慈玠心中不免自嘲道,她是什么人,你是什么人,若不是太后党争将公主拖下水,你当真以为自己能娶得上公主了?她与那贵族公子情投意合,你非得自讨没趣做甚。

    转而骨子里的傲气又上来了,他阿爹是个种田的秀才,阿娘也是个乡下女子,那又怎么样?他吴家也是个清白门第,他的军功职位都是在边境一刀一刀砍下来的,跟京中的酒囊饭袋可不一样。

    纵然她是高高在上的公主,他也不虚了她的,更何况指婚这事,吴慈玠那心里也是不情愿的。

    思绪至此,于是负气对前面的女子说道,“长公主放心,这桩婚事你不情愿,我更不情愿,若是能逃婚,吴某只怕跑得比长公主还快。”

    江扶衡一怔,倒不是因为吴慈玠的话,这话她前世经常听,日日听,耳朵都快听出茧子了。

    躲在公主府的那半年,是江扶衡人生最为丑陋的日子,几乎天天都与吴慈玠吵架,府里的东西摔碎了又换。她不会武功,就叫严斌去跟吴慈玠打,这人一边忙着和严斌对打,一边还有空与她隔空叫骂,江扶衡骂他是乡野泼皮,吴慈玠回敬一句玉面悍妇,你来我往,没个休止。

    只是这人好端端的怎么说起了这个,随后反应过来,怕是刚刚的那句话不知怎么又惹到他了,冷哼一声,“也是,谁跑得过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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