采撷宫外,冯侍卫被余晖烘得金灿灿,垂在身侧的双手在反复松攥,西沉的残阳再也支撑不住,滚下山去。

    霎时重回清明。

    天幕发青,冯侍卫听见身后的响动这才转过身去,心中狠狠嘀咕上一句,磨叽。

    骆苕华发金钗,狠施粉黛,裙裾深曳,此时迎面吹来的南风,凉爽舒畅,将她衣裙一角朝后扬起。

    清风十分解人意。

    宫宴萧瑟,宁华长公主骆苕姗姗来迟。

    众人等候多时,愕然全部显现在脸上,这是自宫变以来,骆苕首次踏出采撷宫。

    骆苕径自去到自己的席前落座,腰背挺直不肯塌下半分,接受众人的审视。望向上座,皇帝御座旁的太后宝座撞进她眼内。

    她的母后,已数月未见。

    未曾想,青灯古佛相伴的母亲会被推至朝前,她有些想念她不争不抢温婉的母亲。

    骆苕环看四周,雕梁画栋依旧在,残缺破败依旧在,漆面斑驳,许久没大修过的殿宇如同大嵘的气数。

    因战乱,大嵘曾迁都至竼城,在竼城,留有父皇、母后和她最清俭奋力的日子,也是最踏实安心的日子,那是五岁之前,许多事,许多话如同烙印烙在幼小心灵的深处,无需回忆,便会时常涌出,可以宽慰余生。

    拉回绵长的思绪,目光在空中流转,不知撞上几人。也只剩下寥寥无几的女人们。她父皇无子嗣的嫔妃被下旨送往道观、寺庵,如今宫中的殿堂楼阁,比人要多。

    “陛下到!太后到!”礼监一声威呼。

    众人起礼,骆苕周正行礼,跪伏齐呼:“陛下圣安!皇太后万安!”

    “落座!”

    众人入席落座,起宴,宫俾传菜,斟酒。

    骆苕望向自己的母亲,母女二人两两相望,说不出的滋味。

    皇太后慕容瑾今夜簪了支黑檀木步摇,埋在发间若隐若现,耳坠翠玉连珠,对骆苕轻轻一笑,微微抬起下颔,脉脉暖流传过来。

    骆苕端起酒盏往上座一拱:“陛下,宁华敬您。”该如何说祝词,说什么都不合适,直接冷酒下肚,偿出了浓烈的悲凉。

    皇太后慕容瑾侧首望向皇帝骆炎,这位七岁的小皇帝,面色如常,只有她知道小皇帝面色之下的惊惧,睡梦之中紧搂卧被颤颤念着“姨”,即便是私底下,骆炎也没有喊自己的生母一声“阿母”,只尊皇太后慕容瑾为母后。

    骆炎的生母一直在教他如何活下去,纵使没有一丝希望。

    只见小皇帝骆炎端起酒盏,面朝骆苕:“阿姊,炎儿年纪小,不胜酒力,只此一杯。”说完一口饮掉,坐回御座,幼嫩的声色却不乏威重,落入耳中激起宫眷们内心的百转千回。他很聪慧,直接挡掉了后头如骆苕一样想敬他酒的人。

    骆炎这一寻常人家的称谓让骆苕怔愣,凝着手中已经空掉的杯盏,久久回不了话。

    家宴,只有一位幼子的家宴。

    皇太后慕容瑾对骆苕招手:“来,让母后看看。”又对众人说,“你们随意,无需拘谨。”

    今日有伶人奏曲抚琴,琴声之中,骆苕抬眸,放下杯盏缓缓起身往她母亲走去,最后拉住她母亲的手。

    慕容瑾在骆苕脸上仔细流连,轻轻拍打她的手背。她也只希望她的女儿能好好活着,再贪心一点,能生出一丝快乐更好。

    皇太子病逝后,慕容瑾终日郁郁寡欢以泪洗面,思念成疾,双目的视力已然很差,看着女儿消瘦的脸庞不免自责,作为母亲她过于柔弱,作为皇太后她是不合格的。她时常在想,若大嵘的皇太子是眼前这位身体康健的骆苕,大嵘会是如何模样。

    又庆幸她不是男儿身。

    骆苕深厚的目光在她母亲的鬓角划过,容颜依旧的母亲白发陡生,定是为了她。

    慕容瑾一眼看穿骆苕心中所想,再次挥手让骆苕靠近她嘴畔,轻轻玩笑:“今日,你的粉敷太厚了。”

    骆苕瘪瘪嘴,跟着莫名其妙地笑,立直身体又笑了一下,她们似乎许久没有这样玩笑过了,今日她的母后竟在宫宴大殿上如此,连月来的阴霾似乎能被一扫而空。

    慕容瑾缓缓指了指自己的耳朵,示意骆苕听曲,骆苕歪头不解,慕容瑾再次拍了拍她的手。

    琴音悠扬,骆苕开始清空思绪,仔细聆听。

    在某一刹后,骆苕全身僵直,只见她的母亲慕容瑾若有似无地朝她点头,华服下的骆苕起了战栗,须臾,猛然转身去寻找琴音的主人。

    在那殿角,她看到了轩然霞举的人,从起初的不信到欣喜,瞳仁里几乎被惊诧全部占据。

    她的先生还活着。

    骆苕回身,定定地看着慕容瑾的双眼。慕容瑾面色舒缓放开骆苕的手,提醒骆苕回神。

    骆苕转身回座端正跪坐,原本要挺直的腰背不知不觉落下半寸,执起酒盏一饮而下,美酒醇烈,奔流至五脏六腑化作甜浆,渐渐发酵,烘暖全身。

    早些年,宫中开放藏书阁,开设百讲堂,每月的月末一连两日,供一批文人雅士来宫中论经讲道。

    每月的那两日,骆苕总是扮作小仆俾去百讲堂听一众人讲天道有序、天地方圆,看着他们争辩得天昏地暗。

    后来那些人不再来宫中,再后来听说京都的一些文人雅士莫名又失踪,其中包括伏旼。

    那是为她讲过道,抚过琴的先生。

    凌家曾以文士并饬,诸侯惑乱为由,杀过许多文人、辩士。她的先生若死了,这桩私,她骆苕还未想好如何跟凌家讨要。

    骆苕不知伏旼可曾口诛笔伐过凌氏一族,只知他同那些文人雅士一同消失了,而今,他和她一样还活着。

    活着便好。

    不可能永远遮天蔽日。

    骆苕昂首起身,越过众人,向琴音的源头走去,伫立在跟前,等待琴音落。

    曲毕。

    伏旼起身,还是如从一样向骆苕行礼:“拜见长公主。”气息依旧稳健,颜端冠正,青衫不改。

    “墨守先生。”骆苕同时拱袖躬身行礼,收袖平和地命他,“把头抬起来。”

    伏旼抬起头,垂着眼眸。

    “让我看看先生的眼睛。”骆苕说。

    伏旼迟疑一瞬,掀起眼睫对上骆苕的明眸,骆苕极力燃起眼中的光亮来面对伏旼,良久,听见骆苕说,“活着便好。”又听见她吩咐,“墨守先生先下去。”

    伏旼拱袖退后几步,转身离开大殿,骆苕目送伏旼跨出殿门,她的先生被人押解离开。

    冯侍卫隐在殿柱暗处,半帘垂纱挡去沉郁的脸,身体微微向一侧倾去半寸,避开堆砌的垂幔,望向烛灯亮堂处的影影绰绰,大殿内几乎全是女人,错杂的香味混在烛烟之中直蹿鼻咽,他仿佛被人扼住咽喉。

    伸手揉了揉鼻尖,缓解发痒的鼻腔。

    骆苕的一举一动,一笑一颦全部宣泄于外,毫不遮掩,冯侍卫再次望向骆苕,骆苕似是有感朝这面望过来,韶光停顿,一明一暗,二人在无声地相互探究。

    她在明,想探究什么?

    他在暗,又想探究什么?

    沉闷的宫宴终于结束,御正上大夫谢奎随皇帝骆炎先离开,太后遣散众人留下骆苕。

    在空旷的大殿内,皇太后慕容瑾下宝座拉过骆苕的手:“今岁,天尤其热,你宫中的仆俾太少,恐伺候不周,母后已经替你物色好几位,只等明日你迁回平宁宫,你与母后离得近一些也好照应。”

    骆苕深深地看着慕容瑾,摇了摇头。

    只说,“明日我想求母后一事,望母后允准。”

    慕容瑾望着骆苕定住一瞬,微不可闻地轻叹一声:“明日事,明日再说。母后等你。”

    骆苕应下。

    皇太后提步,宫俾左右相随,一袭褐色素缎轻衣翩然离去。

    如今皇太后能允准的事情不多,她的长兄慕容霆彦,不允她与皇族骆氏走得太近,即便是她的女儿。

    骆苕被来时的三人,往采撷宫送。采撷宫在皇宫的西北角,离得挺远,小内侍挑着风灯碎步引在一侧。

    骆苕行得慢,促织的叫唤掩盖裙裾窸窣,她还是能听见后侧冯侍卫的脚步声,她的两步是他的一步。

    麒麟卫不穿重甲,脚伐轻得几乎听不到声响,可他却故意踩得响。

    骆苕收脚,回身对他说:“回去替我向你的主人道声谢,多谢他,放过我的先生。”凌晖特意将伏旼送进宫,来彰显恩德,是该要合理地谢上一声。

    冯侍卫神思不在此,脚下错乱一滞,问她:“敢问,殿下采撷宫里的那些家禽,养来何用?”

    这样的问题,骆苕未料。

    “家禽自然是用来吃。”她看着冯侍卫,皮笑肉不笑,“和亲东刕之时,也可作为陪嫁让我带走。”这句话半真半假,真假都无妨,顺嘴搭个话。

    她知道没人会放她走,骆骞没死之前不会放她,如今骆骞死了,更不会放她走。

    她是宁华长公主,和亲东刕,若大嵘不再姓骆,她这位和亲外族的宁华长公主,便会是凌晖潜在的极大威胁,她有煽动东刕滋扰大嵘的能力。

    冯侍卫唇角略觉不适,话里沁着嫌弃:“也不知殿下是如何想的,整日宣扬要去和亲,闹得天下人尽皆知。大嵘的长公主尊贵无双,怎好去和亲?去了岂不是丢大嵘的脸?看来吃再多的家禽也弥补不了脑子。”直接上下打量骆苕一番,说,“眼下,还是先多补补身上的肉为好。”

    骆苕还是皮笑肉不笑,对他挑去一眼,很不在意:“那就听你的,不去和亲,多吃家禽补补身上的肉。”大约是她先生还活着的缘故,让她心情越发放松。

    白日的热气在此时不复存在,温凉适宜,小内侍正正地挑着风灯躬身垂目,少监双手叠在身前,左右探看响动。

    微弱晃动的灯光描摹着二人轮廓,在石砖上拓下两道歪曲的长长人影。

    冯侍卫本该说句什么,只是骆苕这一仰脸看他的样子,让他喉咙有些发紧,漆黑的夜色,昏黄的风灯,还有天地间徐徐漏过来的风,实在有些扰人心智。

    骆苕收眼,继续前路。

    平平焦急地等在采撷宫外踱步,长公主被接走没让她跟随,这个时辰不知散宴了没。

    长公主和冯侍卫,平平心中极力遏制住他们之间的关联,偏生越遏制,那念头翻江倒海般呼之欲出。

    长公主说冯侍卫并非姓冯,平平想,内廷都已经乱到如此地步了?

    她再也忍不住,低声胆怯地问阿石:“阿石,长公主会安然回来吗?”

    采撷宫外苗木稀疏,促织却叫得欢,阿石提着风灯坐在石墩上,手掌轻轻一拍,风灯转过去,等兜回来时说:“当然会。”

    “那我们能安然活下去吗?”平平问出了自己的担心,同样问出了阿石的担心。

    “不一定。”阿石望着手中实沉风灯,“采撷宫日夜禁卫把手,真的要咱们死,咱们还能活着不成?”

    听闻死,平平心头狂颤,她怕自己不明不白地死了,也怕明白地死,两行泪顺着脸颊立马溜了下来。

    阿石见状,长叹一声起身站立。

    “一会儿长公主回来,见你肿着眼,必会问一嘴,你是跟长公主说担心她呢,还是担心你自己?咱们的一举一动可骗不了主人。”阿石将风灯送到平平跟前,“把心事收着藏好,免遭嫌弃。”

    平平天生胆小,一点事也藏不住,可人倒不算愚笨,见阿石这样说立刻会意,抹掉眼泪接过风灯,“嗯”下一声。

    阿石小平平一岁,身形瘦削才比平平高一点点,心思却稳重一些,此时他只想提着风灯捉促织,明日好让家禽饱餐一顿。

    那些不该说的最好不要说,放在心里便好。

    他二人与骆苕实在生疏,统共都没有讲过几句完整的话。有时候谁是主人,看命。

    阿石也想到了长公主和假冯侍卫。

    长公主生的那般好看,白得犹如栅栏里养着的白水鸭,坐着站着走着都好看,任哪个男人看上一眼,都会丢魂。假冯侍卫嘛,身份低是低了一些,还是个假的,嘴贱手又欠,好在长的高长的壮长的俊,二人站在一处是一种说不出来的般配,又是另外一种说不出来的不般配。

    阿石矮瘦又没什么护人的本事,假如假冯侍卫变成长公主的……裙下臣,以后若遇上什么事,假冯侍卫往长公主身前一站,估计连他这个小内侍的命都会长久一些。

    突然,阿石扇了一下自己的脑侧,把简单虚无的臆想拍出脑门,平平被他这一举动吓得人抖了抖。

    二人又等上好大一会儿,出去的一行人终于回来,平平喜出望外,提着风灯迎上去。

    骆苕回宫之后直接去了书房,在空无一物的书房里呆坐。

    所有的书册典籍全部还在平宁宫,今夜她想翻上一册,仰首盯着让人喘不过气的穹顶看上一会儿,再望向一旁的铜灯台,火捻子上的赤焰在她眸中雀跃,渐渐虚了影,幻化成烈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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