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幕四合,微风卷走夏日暑气,天地渐渐冷清下来。

    京都城行宵禁的时辰虽然还未到,但也已经到了商铺收摊的时候,茶摊收凳榻,酒市收酒幌,游商收拾行囊,街巷商铺里也只有零星的几盏灯火,从窗内透出,湮没在沉沉暮色之中。

    此时,只有城中最繁华的天街西侧,和瑞辅街上的庆远楼灯火如昼,从里面传出阵阵震天长笑,在楼外的守卫习以为常,转身望了一眼。

    突闻里面传来清唱。

    是东刕人在唱他们的新曲,歌声具有强劲的穿透力,穿过耳膜,魅惑人心,守卫听得有些入神,过了好一瞬,守卫掐断沉浸,回身再望一眼,正欲回首,只见一人踉踉跄跄地出来。

    守卫转过身躯,一脸恭和:“慕容副统领,您怎么又出来了?”

    这已经是第二次看到慕容余进出庆远楼,想必今夜的烈酒太烧人。

    慕容余一脸潮红,顿足在门口掐着自己的脖子做呕状,半晌不见秽物,干咳了两声,颤颤微微出声:“他丫的,再……再容我出来透透气。”余光往身后一瞥,一把拉过随他出来的小厮,攀上小厮肩膀,“顶不住了,快扶我一把。”

    小厮扣着头,被慕容余这样大力一拉,身形随着力道扭了一下,不过他还是听话地搂住慕容余,稳稳地将人扶住,躲在慕容余腋下托住整个身躯。

    慕容余搂着小厮再往外走,不忘笑嘻嘻回头,招呼:“你们辛苦了啊!”

    守卫拱手:“慕容副统领客气了,这本就是卑职应尽之责,”眼见前头二人双双又歪了一下,忙说,“您当心着点。”

    慕容余举起手臂,撑过头顶使劲摇晃,向守卫昭告自己没事。

    门口的两个兵卫渐渐看他们远去,相视一眼,其中一人问:“天黑了,要不要上前帮一把?你看那小厮瘦得跟猴儿似的,只怕受不不住慕容副统领那身板。”

    “你我当的是守卫的值,可不能出错,一会儿巡防营的过来,如果慕容副统领还没回来,我们再禀上去。”另一个兵卫抬眼看了一下天,这天黑得只剩一丝可怜的灰白,他说,“兴许是喝多了,找个隐蔽的地方方便方便,像刚才一样,一会儿就回来。”

    言之有理,二人默契地默认猜想。

    可又觉得怪怪的,楼后院花厕能解决的事,偏生不顾礼数要去街上。

    怪,怪癖。

    过了拐角,慕容余立马扯起小厮的袖子,抄近道奔往乐坊。

    慢慢,小厮被拽得气喘吁吁,上气不接下气,帽檐兜着风呼哧呼哧,按都按不住,系带都快把脖子给勒断了,他是个看窗小厮,穿得并不利索,宽袖宽袍同样跟灌了铅似的。

    好不容易到了乐坊,不容小厮多吸一口气便被慕容余架着上了雅间,踏入雅间,小厮脚下一软,瘫了下去。

    慕容余拿事先准备好的头套往小厮头上一套,银钱往他手中一塞:“我没来之前你哪都不能去,晚些我亲自送你回去,听明白了没。”

    骆苕从屏风后现身,只见小厮点头如捣蒜。

    慕容余朝骆苕使了个眼色,二人下雅间,出乐坊隐入夜色。

    小厮见没了声响,慢慢拉下头套,还使劲喘了两口新鲜空气,望着银钱欲哭无泪。

    这一切对他来说都是稀里糊涂的,慕容余命令他,他只能照做,楼内那么多小厮,为何是自己啊!

    骆苕扣着首,躬背跟在慕容余身后亦步亦趋。慕容余惯会体谅女人,行得慢。

    刚刚过了拐角,慕容余暗骂一声,巡防营的这么快便寻人来了。

    骆苕见慕容余停住,抬眼看见不远处巡防营的人,问他:“接下来该如何?”

    慕容余对骆苕说过同小厮一样的话,一切行事按他说的照做。

    蒙混两个守门兵卫轻而易举,慕容余没想过巡防营的人会过来,他只能老实地说:“我醉了……”怕骆苕不明白,还挥了挥右臂,悬在半空,“醉了……”

    骆苕了然,上前朝他臂下一站架住慕容余,发觉慕容余的长臂死僵死僵地,便快速双手一擎,把慕容余的长臂揽下,攥在手中。

    骆苕见过许多醉鬼,也见过许多醉鬼被人架走,所以她懂。

    慕容余心神一定,半拖着骆苕前行,巡防营的人刚才得了信过来瞧瞧,见慕容余返回便上前问询,慕容余拍拍胸脯,嗯啊几句悄无声息地换人,臂膀搭在了巡防卫兵身上。

    骆苕被腾空。

    烛炬照得前路铮亮,夹在巡防队中间的骆苕双手叠在身前,一路清闲。

    踏入正门,骆苕被慕容余掩着往内阁走,影影绰绰,接踵穿行的人挨着骆苕擦肩而过,好不热闹,酒气混着热浪趁着风势,有一阵没一阵地往骆苕身上送。

    行至廊道,二人放缓脚步。

    左为男宾的“纵”阁,右为女宾的“横”阁,两边的高门全部敞开着,越过一扇又一扇,骆苕把头扣得更低了。

    这让她想起从前,从前扮作小仆俾,听那些文士争得面红耳赤的时候,多走一步都是得逞的窃喜。

    忽然“纵”阁内有人喊慕容余:“慕容无双,你又跑去哪儿啦,还不快回来罚酒!”

    慕容余的脚步停住,骆苕却没耽搁半分,依旧迈着平稳的步子往里走,见着轩窗便收住脚,左右无人,她转身立在一旁。

    看窗小厮,顾名思义要看护住轩窗,免得醉酒的贵客不留神栽出窗外,无人看见,无人搀扶。

    庆远楼之所以定下这规矩,是从前有贵客栽出去过,摔死了。特别是这炎炎夏日,醉酒失了心智的贵客欲乘风而去,甚至会从楼上窗口一跃而下。

    每逢大宴,不多遣几个小厮看护,折损的便是庆远楼的声誉。

    慕容余扶着门框,趴在上头冲着里面一笑:“急个甚,我这不是回来了?罚!自然要罚!”

    偏头一看,骆苕扮作的小厮浴在昏暗之中,规规矩矩。

    他长腿一跨,行得张牙舞爪,眼风向凌文袤递过去,一脸的自满。

    先前起宴后,斛筹交错,凌文袤就被东刕人灌了好些酒,他来者不拒,一杯一杯闷声灌下,输了不骑小毛驴,拂了加木的面子,多少要把面子给人还回去。

    凌文袤起个了爽快的头,输了两场的苍狼队自然逃不过被人灌酒,再加没有高官在场,减去许多的礼制束缚,场面一度和谐喜庆。

    此时酒过微醺,凌文袤斜斜倚在座上,单腿弓着,膝上托着腕子,下垂的指尖捏着只空了的酒盏,原本澄亮的双眸此时蒙上一层迷离,翘首迎慕容余过来。

    凌文袤把酒盏往案上一搁,正了正身。

    “事情办妥了?”

    凌文袤旁若无人,故意的一声追问,慕容心下惊了惊。

    慕容余立马横斜凌文袤一眼,一屁股坐下执起酒盏没有理会凌文袤,对着宴上的人叫嚣:“适才是谁说要罚我酒的?来,来,来,一个一个地来!”

    事情自然是办妥了,凌文袤一语双关,听到的人,只当是在说慕容余尿遁归来。

    凌文袤闲闲地弓着背,一手撑向身后,一手揉着眉心,望着胸前衣襟。

    穿的这一身得体锦袍,怪热的,又调整了身姿,腾出手来扯了一把衣襟,松了的衣领顿时让人呼吸顺畅。

    慕容余已经一杯下肚,正待第二杯时,凌文袤陡然长臂一伸,抢过慕容余的酒盏,敬向众人:“来,来,来,酒没喝够,这杯我替他罚了。”

    对面东刕人立马来了兴致,能逮的机会还能错过不成,只见有人站立而起:“这是你们大嵘的酒不够烈,还是你们大嵘礼数不够周全,能让你凌统领抢人家酒喝?”

    凌文袤悠然起身,再扯一把衣襟,扬了扬眉:“今日酒宴上没有什么凌统领,本人名文袤,表字宪,如果把我当兄弟,就叫我凌宪。”

    他晃了一下酒盏,“叫我凌宪,这酒……才喝得痛快!”没等对方出声,仰起脖子,将酒痛快地吞下了肚。

    对面的人悻悻,还没揶揄上几句,这酒又下了肚,不敢迟疑,跟着把酒喝下,又眼神示意两侧的人,让他们赶紧乘热打铁。

    凌晖嫡子,大王子说要礼敬几分,礼敬就礼敬,只是,今日不让他躺着出去,愧对那一声兄弟。

    “凌统领,豪爽!”立马有人站起接上,“我也馋这酒味儿了!”说完一饮而尽。

    凌文袤不紧不慢,等侍女满了酒盏,慢慢端起,眼睛跃了过去,貌似投向对面女宾热闹的“横”阁,又若有似无地牵了下唇角,闷声将酒一饮而尽。

    慕容余一时被人晾下,只与其中一人草草对饮一杯便歇在了一旁。

    今日的重头戏并不是他。

    繁京队的队员全在场,也就凌文袤一人是繁京队之外的人,众人与他并不相熟,凌文袤如此高调的脾性,众人不便随意捧场,说话间还带着些疏远的客气。

    贺兰融百无聊赖,淡淡地与慕容余对视一眼,将眼风飘向了对面女宾的“横”阁,李印仪的项背被门框所挡,贺兰融慢慢偏去一寸,才将李印仪完全收纳眼底。

    贺兰融面对今日这无趣的情景,他想,还不如回家陪自家孩儿,耍泼逗趣。又估摸了下时辰,再过一会而,只怕是孩儿洗漱完毕,躺在床上念着阿母了呢。

    想必今夜,孩儿定会哭闹一场。

    酒过三巡,舞姬献舞,助兴的美人呈着瓜果鱼贯而入,裙裳翩翩,宴上的所有人一人一盆果子,美人也自然留在了身边,有胆没胆的都会有意无意先探上几眼。

    贺兰融不屑这兴头,眼皮子都没抬一下,不等美人落座,大掌一扬直接让人退去。

    凌文袤觑见贺兰融如此,倒是笑了,无畏地看了身旁的美人几眼,摘果自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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