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日总是格外眷顾土地,天还未亮,暗蒙蒙的一片,窗外枝头的鸟雀就已经叽叽喳喳叫个不停。

    昨夜入了春官府的凌文袤,此时还在慕容余的宅院上客堂内睡着。

    十指开始微微动弹寻回知觉,而后脑袋慢慢清醒,鼻子痒,呼吸不畅,抬臂自发性地往脑袋上按。

    察觉光线不对,蓦然惊醒,扯下覆在头上的酥酥痒痒的东西,弹坐而起。定睛一看,只见慕容余支着脑袋侧躺在外侧,正笑盈盈,不怀好意地盯着他。

    凌文袤一把把手中的女子罗裳甩在慕容余头上,直皱眉。

    慕容余不紧不慢拽掉头上的罗裳,一脸气定神闲:“老规矩,你睡觉,我放哨,昨夜我守了你一夜。”

    慕容余嘴里说着假话,手中勾着罗裳在打转。

    他昨夜确实同凌文袤睡在一屋,只是他睡在榻上,凌文袤睡在床上,凌文袤醉后有一个长处,就是只会睡觉,胡话不说一句,酒疯不耍一场。慕容余回来后,沾榻便睡着了,哪里来的守了一夜,只是醒得早而已。

    放哨是二人在战场非常情况下约定好的,一人睡觉一人必须放哨,昨夜的酒宴也算是另外一个战场。

    “什么时辰?”

    屋里燃着烛灯,凌文袤听见窗外的雀鸟叫声,还是问了一句。

    嗓子干痒难受,活像只被掐住脖子晨啼的公鸡。

    慕容余没憋住“噗”地一声笑了出来。

    “我去给你倒杯水。”起身翻下床,“寅时刚过,该卯时了。真没想到你这么狠,真把自己往死里灌,酒鬼都架不住你这么灌的。”

    凌文袤动作利落地翻下床,越过慕容余自己去倒水喝,润过嗓子后才道:“我该走了。”

    “急什么,这么着急回府听训?”

    慕容余抓过一旁榆木架上的锦袍,甩在肩头不想放行,“我让厨堂给你煨了暖胃的羹汤,吃了再走。”

    凌文袤睨他一眼,直接躺回床上。

    “有话要说?”

    “有,多着呢。”慕容余把锦袍甩回榆木,“你想听哪个?长公主?长公主这个时辰应当回去了,昨夜她宿在乐坊,一会儿玄雀卫就要来人回话了。她,平平安安。”

    凌文袤理了理中衣的前襟,云淡风轻:“一心想着回府听训的事,竟把她给忘了,一会儿还得去趟公主府,早知就让我一道送她回去。”

    慕容余抱胸摇着头,若有所思,“凌宪……”突然又停住,“算了,你们……”

    该怎么相问呢?想了许久竟找不到相宜的措辞去问。

    “我和长公主的事,我们自己心里有数。”凌文袤双臂一伸,长长地伸了个懒腰,“你别多想。”

    慕容余怔怔地,一面是过命的兄弟,一面是最熟悉的阿姊,有时候人跟人的情谊并不讲究先来后到,他只希望大家都好好的。

    昨夜冒失地同骆苕试探性地提了那一嘴,痛快地让她喜欢一场,结果骆苕是给了回答,可慕容余听不出一丝喜悦,骆苕冷静得让人可怕。

    为何要试探,只因,夷白明绪六族,凌氏也曾参与其中,这么多年已经过去,这道坎慕容余希望骆苕跨过去。

    就这么简单。

    凌文袤抓起罗裳,直劈慕容余的脸门。

    慕容余身子一侧,从空中捞住罗裳,恢复往昔:“说要把你按在东刕美人的裙裳下,昨夜我特地让美人脱了送来的。”

    “求之不得的滋味,如何?”

    慕容余眉眼得意地向凌文袤挑去。

    闻言,凌文袤眉头倏地绞在了一块,“身上脱下来的?!慕容无双,你是有什么毛病?”声色沾上一股冷冽之气,觑一眼罗裳,一脸不可置信。

    “看把你吓的。”慕容余耸耸肩意犹未尽,却也如实道出,“这是新的,让婢女连夜缝制的,你看看那针脚,粗得不像话。不过是一块布,一会儿拿去烧了,省得你糟心。况且昨日那两个美人身上穿的是什么,你又不是没瞧见。装什么装。”

    怕再迟一些解释,凌文袤能把他给活剥了。

    又施施然道,“昨晚,宴上你让我把两位东刕美人给你带回来,现在还关在西堂,你看该如何处置?要送她们去凌府吗?”

    凌文袤狐疑着下了床榻,从榆木架上拽过锦衣穿上身:“是我让你把她们带回来的?”

    “是你特意交代,我才敢往回带。”

    凌文袤利索地系着系带,想了想道:

    “年前不是下令,还奴归田么。我看……直接送去地官府大司徒那,登记造册,分几亩桑田,先让她们种桑养蚕去,东刕来的美人,总要给加木些面子,可不能怠慢。”

    说话间已经穿好衣袍,扣好帯銙。

    “这主意倒是不错,规训规训还是能成事的。”慕容余点头赞同,笑着问,“一看那两位东刕美人就是专门伺候男人的,昨晚你倒是厉害,前胸一个后背一个,怎就坐怀不乱?”

    正在整理衣袍的凌文袤轻轻呵了一声,似嘲讽。想起昨夜还记得的那些场景,有种神农尝百草的错觉,只是那一株,断人性命的断肠草不敢尝而已。

    见凌文袤神色游离,默不作声,慕容余神秘兮兮地问:“凌宪,你老实交代……”凌文袤骤然抬眼冷呛回去,“跟你需要交代什么?”

    慕容余双臂抱胸,厚着脸皮慢慢问:“酒宴上,面对美人,看你一副游刃有余的潇洒模样,你就真的没有脑袋上头,身体犯浑的时候?”

    真不是一个好问题。

    凌文袤斜去一眼,定了一瞬,笑:“这你得去问长公主。”

    慕容余瞬间抓狂,拍拍脑门,五官皱在了一起,满脸悔不该问的模样,明明纯粹只是兄弟间的一个好奇问题,怎就牵扯进骆苕,一连吐了五个“呸”,怪自己多嘴。

    “我先走了。”凌文袤胡乱拢好发髻,皂纱一裹,玉簪横贯其中,手没停歇,步子已经迈开。

    “羹汤呢?”慕容余追问。

    “不吃了。”

    凌文袤说不吃的时候,羹汤已经送过来,还滚热的。

    “吃了再走。”慕容余建议。

    凌文袤没说话,坐去外间软榻。

    趁着羹汤放凉的间隙,慕容余手中捏着汤勺,不自觉地搅动着自己手中的羹汤:“凌宪,你说,这次东刕结盟,能维系多久?”

    凌文袤原本澈亮的双眸,慢慢蒙上一层阴鸷,眼睫半垂挡去神思,抬眼掀睫时阴鸷消散不见。

    “不好说,就看两万匹骏马的交情能维系多久。”

    慕容余将汤勺一搁,笃然道:“他们一贯趁火打劫,光吃不吐,吃亏的买卖肯定不会做。这次竟礼赠骏马,事出反常必有妖。”又急转直下地疑惑起来,“看似他们拿出十足的诚意,来维系这次结盟,但我总觉得里中怪怪的。说实话,东寇南贼比我们要强盛,可东刕却以全新的姿态择先与我们结盟,怪到让人难以信服。”

    凌文袤看着一脸认真模样的慕容余,笑了笑,也跟着笃定道:“这妖,胃口有些大,大约是想先吞并大嵘。”

    慕容余心下一震:“何以见得?”

    凌文袤却摇了摇头,纾解情绪:“我瞎猜的。”

    慕容余长舒一气,斜了凌文袤一眼:“我以为吞并迫在眉睫了呢,像你这种瞎猜法,谁都会猜,如今天下三分,哪个豪杰不想做那天下归一的主?多他一个东刕有什么稀奇,都只是想,想,想罢了,他倒是想的美,做他的黄粱美梦去。”特地多加几个想字,以示否定。

    “慕容无双。”

    “嗯?”

    慕容余还没从否定加木的神思中回神,冷不丁地被郑重一唤,看向凌文袤。

    凌文袤没抬眼,只听见他说:“不论他如何作妖,我倒希望这次他们能作的久一些。只要我们大嵘固本清源,他们就无机可乘。东刕此次不是联姻大嵘……是联姻将来的凌氏,东寇南贼那面,他们必会费心劳神去应对。而东寇南贼,也会忌惮此次东刕的联姻,暂时停兵止戈。”

    凌文袤抬眸,目光与慕容余对视上,“你常说,让草再多长长,于现下的大嵘而言,停兵止戈久一些,总归利大于弊。今年农桑大兴,农桑乃国之根本,守住了根本,便是守住了民心。”

    “慕容无双,你我都懂,民惟邦本,本固邦宁。”

    慕容余楞了又楞,呼吸有些滞后,脸上挂起一抹尬笑,逃避似的摆手:“我不懂,真不懂,往后别跟我讲这些。”

    凌文袤端起案上那盅羹汤,喝下一口:“我知你懂。”放下羹汤,背身走时声色肃穆,“慕容无双,我们都不小了,有些事,你我,不能再一直揣着明白装糊涂。”

    堂内,慕容无双将羹汤一勺一勺慢慢吃尽,再回首,早已不见人影,冷冷清清。

    凌文袤的意思是趁着东刕此次非同寻常的作妖,固本清源。

    固本清源,说来简单,大嵘如今藏了多少污垢,谁也不知,又如何清理?

    他和他的父亲慕容霆彦早已认定凌晖,也甘愿辅佐凌晖,可他的祖父慕容烈却不肯低头,柱国大将军那,让他老人家低头,谈何容易。慕容余苦苦发笑,三代人都不是同一条心,还妄图说服他人,简直做梦。

    慕容余曾经思索过,这天下,是谁的都无所谓,只要慕容氏不妄图那皇位,一心只做个朝臣,留得一些可以自保的职位、勋功、爵位有何不可?临阵倒戈又能如何?

    他的父亲慕容霆彦年轻的时候,也是大杀四方的马背英雄,最后选择归还兵权于孝玄帝骆炜诠,乱世自保做起来异常艰难,他骨子里很佩服他的父亲。

    慕容余绞着眉头忿忿。

    好半晌,他恨恨低骂:“凌文袤,你个混蛋!若非看在你,救我一命的份上,我才不搭理你,还不让我揣着明白装糊涂。”

    忿忿之下又回想起凌文袤的处境,他也是一直揣着明白装糊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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