浴房内水雾缭绕,骆苕后脑枕向杅沿,浴汤上飘着大簇大簇粉嫩的碎瓣荷花轻轻荡漾。

    她阖上眼。

    温热的水雾熏得人直犯困,水中人曝露在外的雪肤微微泛起红晕,脸颊尤其厉害,暖暖的烛灯映照,让骆苕疲累的身躯显露出旖旎。

    半醒半睡,骆苕抬起手臂,掌心轻轻安置在胸口,脉沉而缓,偶有心悸倒也无碍,自己的身体自己最懂。

    倒是还有几两肉。

    心跳蓦地砰砰跳,骆苕掀开眼皮,顺势拈掉肩胛上的碎花瓣沉入水中。

    浴房外,平平打了一个哈欠,她已经习惯长公主长久地沐浴,而且落发来公主府之后,长公主也从来不让人进内伺候。

    “长公主在里面多久了?”申怡瞧见房外睡意袭头的平平,上前低声相问。

    “申宫官,”平平躬身曲礼,使劲眨了眨眼,回,“半个时辰。”

    申怡沉吟片刻,朝里轻唤:“长公主殿下,半个时辰已过,该起了。”声色柔软地如同哄小孩,平平不由觑向申怡。

    没听见浴房内回应,申怡双手扶上门,正欲推门,却听里头传来:“别进来,一会儿便好。”

    骆苕正从水中站起,挑来干巾裹上身跨出浴桶,水线顺着臀腿脚跟沥进绵软地衣,行至铜镜前,边擦拭边打量。

    骆苕由近退远,又由远及近,镜中人,朦朦胧胧。铜镜太小,照不全全身,低头望向双腿双脚,身段修长清寡,并无特别之处。

    穿戴妥帖,她推门而出。

    申怡支退平平,跟在身侧,随骆苕回卧房。

    掌好灯,申怡才犹豫着开口问询:“殿下,今日那女子……可是白幼黎?”

    骆苕一直蒙蔽心神,不愿再去回顾今日之事,怎料事态非她所控,她褪去鞋履,躺进床榻,坦然:“是她。”

    自打白幼黎第一次入宫之后,骆苕惊诧白幼黎出现在雁鸣山,在很长的一段时间里,不敢确认白幼黎是否已经暴露身份,也不敢面对白幼黎,昨日御苑耳目众多,二人相见相谈,必定令人生疑。

    深堂内,她下定决心与前尘完全做个了断,只为保下白幼黎。不料天意弄人,反倒牵扯出白言霈未死的音讯。

    骆苕望着卧房内的猫舍发怔,里面空无一物,上头新铺的软垫还如几日前一样,它从未回来过。

    申怡半晌无话,放下床帐才说:“殿下近日寝室不安,使女恳请殿下切莫再劳思伤神,身体要紧。”

    她本想劝解骆苕,不该与白言霈和白幼黎兄妹二人再有关联,可今日凌文袤也在其中,任她如何揣测,也理不清里中缘由,到嘴只余下关切骆苕自身。

    骆苕轻轻“嗯”一声,以做回应。

    床帐外落寞的人影,吹灭烛灯退出卧房。

    帐内人翻身面朝里,蜷缩起身子抓来寝被搂在身前,在脑中盘数令她寝食不安的桩桩件件。

    被困在宫中的这些年,积压了好些事,每一件都是为大嵘的将来而备,可她的父皇,防着宗亲,防着母后,甚至防着她这位公主,唯独没有对有异心的凌晖多加防备。

    她的弟弟骆奂病逝,大嵘还有骆骞、骆炎,只要白明绪六族还在,元老宗亲还在,足以压制凌晖。

    凌晖并非急功近利之辈,行事极为隐蔽,暗中广撒网罗,拢络人心。骆苕从前探查过凌晖,却从未得到可用实证,若无实证,在骆炜诠面前,便难以扳倒凌晖,贸然谏言,必定会令骆炜诠更为猜忌骆苕。

    而雁鸣山的李潜,以游医身份悬壶济世大半生,各地口口相传,使其名声鹊起。十年前,半隐居在雁鸣山,醉心炼制丹药,又因其丹药独特,大受京中贵胄赞誉、追捧,因此颇负盛名。

    只是,谁也不曾知晓李潜和凌晖是旧识。

    骆炜诠暮年痴迷于丹药,召集各方方士在宫中炼制丹药,以求延寿。李潜也在其中,李潜草草地进献过两方丹药之后,便以才薄智浅为由跪求骆炜诠放他归山。

    骆炜诠食过李潜所制丹药,无功无过,罚过千金之后便放人归山。

    没过几日骆炜诠身体急转直下,骆苕本就对丹药极为忌讳,便着手差人去查李潜过往行踪,探查的人进宫受阻,她就设法出宫,等来的却是皇帝骆炜诠对她一而再再而三的禁足。

    骆炜诠对骆苕的信任,在很久之前就已出现隔阂,白明绪被夷六族之后,信任彻底崩塌,骆炜诠疑骆苕勾结外人企图篡位。

    骆苕据理力争,却唤不醒神志癫狂的骆炜诠,万念俱灰,自我封困于平宁宫,与骆炜诠不再相见。

    再后来,骆苕知道了李潜所制丹药有问题,因骆炜诠寝殿里余下的丹药不翼而飞。李潜所罚千金也有问题,李潜的过往同样有问题,都和凌晖有着千丝万缕的交集。

    骆苕眼睁睁看着大权落入凌晖手中,眼睁睁看着骆炜诠崩逝。

    儿时不顾父亲一身刺骨铠甲,窜进他怀里,摸着他扎手胡须,那个奶声甜音不断的小女孩,竟什么都没有去做,像个哑人,悄然无息地送走自己的父亲。

    还要送走大嵘。

    骆苕蜷缩成团,黑暗之中用寝被蒙住脸面,不住打颤,抽泣。同样是下雨的夜,她的父亲轰然倒在寝殿外,连告别的机会都未曾给她。

    没有雷电的雨夜,雨声凄凄切切,哀怨如妇人。

    寝被中的人终于停止抽泣,翻身平躺,双目空洞地直视着,虽然什么都看不见。

    将自己知道雁鸣山李潜是凌晖的人,透露给凌文袤,不知他对凌晖会如何转述。原本这件事不用再翻出来让凌家人知道,但为了白幼黎、白言霈,她决定挑明了说,自己知道凌晖一些的过往底细,却在此时以这种方式告知凌晖,只愿他们放过白幼黎,有事冲着她来。

    兜兜转转思绪还是落在白言霈身上。

    他若活着,如今会在何方?

    在未等到白幼黎之前,他必定不会独自前往圻地和南峪。她将白幼黎送去涪郡咏竹居,他是知道的,或许他会在那等白幼黎,但是四年多了,他不会在那苦等。

    涪郡,咏竹居已经暴露,若凌晖的人去追查,她想,明智如白言霈,断不会任人追踪。而当初送白幼黎前往咏竹居的那纵人马,是她的心腹,是他亲手为她选拔、教导,定是一同随他而去了。

    最终与白幼黎汇合之后,他们极有可能,前往南峪,他曾踏足过的异国。

    此生白言霈的志向是,完善前人还未完善的南北通济渠,使两地百姓互通有无便以足矣。而这样的志向,在山河碎裂,战火纷飞的现世,如镜花水月不堪碰触。

    那必将先兴国安邦。

    床榻内的骆苕发觉自己有些冷,手脚冰凉。她再次拥紧寝被蜷缩而卧。

    十一岁亲自选定他为驸马都尉,其实十三岁便可成婚,但他好像一直在默默地等她,等她不再长个,等她博学多闻,等她缅怀胞弟,等她及笄……

    终究是她误了他,负了他。

    长夜沉冗,骆苕的心脏开始抽痛,时不时地像被针扎刺。

    她想要忘了他,但根本做不到,只能将他隐藏在暗夜,在没有人的时候反复惦念。

    她想忘了他,忘了他。

    蛊惑自己忘了他。

    **

    东面长廊,阿石坐在廊板上,双臂搭在膝盖面朝河道,眼皮有一瞬没一瞬地抬一下,他不是困,只是脑袋空乏。

    听见身后响动,扭头一看,只见平平朝他过来。阿石起身拍拍屁股,不等平平开口,问道:“你怎么还不歇息?”

    平平转到阿石身前,上下打量一番,阿石看似与平常无二,可从他的手脚动作中可以察觉,他很不一样,有些消沉。

    见平平没出声,阿石看她一眼:“别看了,做了错事,害长公主动气。”

    平平把捂在怀里的糕点塞进阿石怀中:“今日刚做的石榴酥,吃不完,馊了可惜。”

    府上能有什么事,能让他阿石错到下跪还在长廊消沉了半个多时辰,不过是些养禽逗猫劈竹的小事,长公主从来没有为这些小事为难过下人。

    她想,待东刕人接亲过后,兴许会太平一些。这几日长公主吃不好,睡不好,好几次夜里醒来,还能听见卧房内长公主推窗、走动的声音,所以长公主定是为了宫中的事劳神太多,有些心气。

    平平胆子虽小,一直摸不准长公主的脾性,可毕竟得伺候,总不能一直提心吊胆。

    她安慰阿石,“往后你我仔细着点。”

    阿石接来糕点囫囵嗯了声,倒说:“那你可得越发仔细了,天天伺候在跟前。”

    “我呀,如何吩咐如何做,也不会出什么大岔子,再不济像你一样,错了跪下受罚就是。”平平想起今日锁凌统领在内屋,竟有点小小成就之感,全按长公主吩咐行事,凌统领一句旁的都未说,虽不晓得往后还会发生些什么,有什么后果。

    阿石看着荷叶所包的石榴酥,没说话,脸色少有的凝重,平平掩嘴又打了个长长的哈欠。昨夜骆苕一夜未归,平平和申怡熬夜等了一晚,现在实在困得紧。

    平平眼角泛泪,直接用衣袖拭去:“我该去歇息了,你也早些歇息。”转身想走,听见阿石忽问,“你是因何缘故入的宫?”

    平平身形一滞,回过身,想了想说:“去年我的父亲因响滩养马场,马匹得疫一案牵连入狱,所以我便被充入宫中为俾。不过……父亲很快就能释罪出狱了。”

    响滩养马场是专门为皇家培育良马的地方,平平的父亲不管如何,也是有官职在身的。阿石原本不喜为官、为商之人,可如今不得不在这些人的羽翼之下寻求庇佑,还要与这些人虚伪共事。

    他心下暗了暗,或许是自己心太狭窄,只容下了坏人,却没空处接纳好人。

    平平倒不敢问阿石同样的问题,净身入宫非常人可受,瞧阿石平日里的模样,出身不像来自官宦之家,那身世过往更不好相问,一个字,苦。

    “你父亲很快就能释罪出狱,”阿石捏捏糕点,露出笑脸,“真好。”

    “父亲一介养马奴,幸有一手训马好技艺,才保下性命,再说那马疫本就与父亲无关。”平平虽欣慰,但也忿忿不平。

    阿石脑速飞转,马疫若是人为,那谁都脱不了干系,官场可以为了利,官官相护,同样为了利,相互构陷,到最后拿平平父亲当替死鬼也未可知。

    但愿是自己多想了。

    “谢谢你给我送糕点。”阿石晃了晃手中的石榴酥,“等你父亲出狱,一定要告诉我一声,好让我也高兴高兴。”

    平平使劲点头,笑得灿烂:“这自然是要的。”她也是近几日才得知父亲将要出狱的消息,心中又惊又喜,“那我先去歇息。”

    阿石应“嗯”道别,愣愣地看着远去的平平。

    平平提步小跑,她得赶紧去洗漱睡觉,虽然今日申怡接替她服侍长公主,但她想好好多睡一会儿,明日才有精神竭力侍奉。

    关于父亲,她确实惊喜,但碍于公主府的气氛喜色不敢外宣。父亲释罪归家,自己虽入宫为俾,但会因祸得福,宫俾自然不同于寻常婢女,她已到待嫁的年纪,侍奉好主人,主人定会为她指一门好亲事。

    **

    申怡执笔跽坐在案前,凝着笔尖,她已经许久未动。

    笔尖裹着浓墨,盈盈欲坠,笔下的桑麻纸上空无一字。申怡再次撇笔沾墨,提笔顿顿,最后搁下毛笔。

    她想修一封家书,寄给远在边郡的父亲,却不知该如何落笔。

    罢了,在公主府无事便为安顺。

    出宫入公主府,本心就是为长公主打理日常琐事,当初旁的也未多想,现下亦不可过多强求。

    望向半爿推开的窗棂,窗棂所裱白绫已被雨水洇染,尘渍混在潮气里,留下深浅不一的滴滴挂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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