骆苕回府的时候,平平和阿石都还没归府。

    申怡帮骆苕脱下幂篱,实在被惊了一跳,骆苕颜面泛着往日不曾有过的潮红,神色凝滞,好在查看、问询之后才确定,是太热给闷的。

    垂裙青帽如何破的,申怡没问,脖颈留下的猩红斑驳已经昭示一切。

    骆苕来公主府的日子还很短,凌文袤频繁旁若无人出入,每一次的行为都增加了申怡对他私德不好的印象。

    今日骆苕原本只是进宫拜谒皇太后,也不知何时又被凌文袤给截去了。

    申怡暗暗嗟叹,私德呀,于长公主而言,再也无人与白言霈比肩了罢。

    铜镜前,骆苕将抹过汗的巾帕往盆中随手一掷,轻轻相问:“玄雀卫送来公主府的佛经呢?”

    从宫中讨要来的佛经,是作为回礼给东刕可敦的。

    “在书房。”申怡伸去盆中绞巾帕的手,不免速度加快,“使女这便去取。”

    “不必取来,用书匣装好即可。”骆苕拿过蒲扇往脸面一摇,看申怡,“明日一早,我要将佛经送到东刕大王子手中。”

    申怡应是,而后问道:“长公主,您可饿了?若是饿了,使女让厨堂备些吃食。”

    “这会儿吃不下。”骆苕摇头朝外走,问:“安乐公主几时启程?”

    申怡未加思索,回道:“送亲典礼辰时末结束,送亲吉时在巳时二刻。”

    骆苕手脚一停,回眸说:“明日你随我一同前去。”

    她身边实在无人可用,平平和阿石二人聪慧,但毕竟年纪小,资历浅,自己出府的次数多了,难免会出现察觉不到的纰漏,确实需要一个沉稳的人来伴随她左右。来公主府的这些日子,申怡管理内宅井然有序,行事谨慎,心细如发,唯有她能分担的起一些重任,跟在身侧让人放心。

    申怡,她不得不用。

    还未近前跟随的申怡心中一怔,抬眸望过来,对上骆苕认真的眼神,她放下巾帕,恭敬应承:“是,使女记下了。”

    二人离开梳妆阁,平平和阿石正好回府,从东市回来的两个人肉眼可见的开心,平平没多加采买,只挑了些新奇的小玩意,阿石则不同,买了许多许多的幼禽,兴奋地倒腾起禽舍。

    骆苕与二人照过面后,便开始沐浴焚香诵经,连晚饭都不曾食用。

    翌日清晨,申怡随骆苕前往正阳宫,抵达时,送亲典礼还未结束,北阙门外的宽道两旁,礼部送亲行仗喜庆热烈,送亲队伍均立在两侧,脸色庄重,身姿肃然,等待宫内典礼完毕。

    骆苕远远地下马车,慢慢向前靠近,申怡递宫牌后仪仗侍卫放行,骆苕便站在一排仪仗侍卫身后,望着骆薇和亲出嫁的车队。

    申怡手执便面挡在骆苕的头顶,阳光很烈,熏得人迷迷糊糊,慢慢骆苕的僧帽边沿洇了大片汗液。

    不知过了多久,依稀能瞧见着正白礼衣的加木和骆薇从阙门出来,加木横臂轻抬,骆薇的手掌虚虚地搭在上面。

    那个在竼城出生的小公主,今日看着她出嫁,竟那么的不真实。

    直至加木将骆薇送入车辇,骆苕才怔怔地回了神。

    以免耽误吉时,骆苕携着书匣提步近前。

    宁华长公主在此时此地出现,百官有些诧异,加木同样楞了一下,随即叩胸回以浅笑:“宁华长公主。”只是这个叩胸的动作很有意思,掌心迟迟未落下,眼眸半垂,余光在骆苕身上。

    是有探究的意思。

    骆苕回佛礼后,双手将书匣送出:“大王子,代我将佛经转交可敦,问可敦安。”

    加木这才正身接过书匣,说:“加木必定不忘宁华长公主所托。”

    骆苕将视线移去加木身后的史吉,看着他的双眼,说:“愿大嵘和东刕,结以永好。”

    与大嵘结以永好,反复强调的是大嵘,而不是凌晖,这话她虽看着史吉说,但说的对象是加木。

    说大嵘二字时,刻意顿了顿。

    史吉被突然的视线撞进来,明显没回过神,待回过神,加木已经接话,说得颇为轻松自信:“宁华长公主说的是,我与安乐公主必定琴瑟和鸣,举案齐眉。”

    今日的加木也明显与往日不同,说出的话裹带着几分,连他自己都没察觉的的满足雀跃。

    他对骆薇很满意。

    骆苕敛回目光,低眉默了默,不欲再耽搁,扫向车辇迟疑了一下,本想送上对新人的叮嘱,最后却只套了句沉沉俗话祝福:“百年好合。”

    骆苕转身离开前,抬眼看向神色各异的百官。

    秋官府之首大司寇贺兰启臻,和春官府之首大宗伯慕容霆彦今日在场,礼部出自春官府,送亲的护卫仪仗队出自秋官府。

    一方负责今日送亲礼乐,一方负责送安乐公主入东刕。

    慕容霆彦作揖平静行了礼:“长公主。”

    贺兰启臻与骆苕冷眼对望一瞬,也行了礼:“长公主。”

    骆苕回以浅浅的佛礼,说:“有劳大人们。”

    话毕攥了攥手中的珊瑚珠串,提步而去。

    将将迈出几步,便听见车辇内传来骆薇恬淡的声音:“宁华长公主留步。”

    骆苕脚下一滞,僧服下摆轻轻荡了荡,旋即回身靠近车辇,停在车辇旁轻叩两下外壁,却没说话。

    此时的骆苕像个聆听吩咐的仆俾。

    车辇的厢门缓缓向两侧推开,伸出染了蔻丹的玉指,只见玉指拨起锦帘,锦帘上花团锦簇的团纹随着锦帛褶皱重叠,失去原本的庄重,绞在一起。

    骆苕望过去,骆薇望过来,姊妹二人相视一顿,骆苕将视线散开,流连起垂在骆薇面前的礼冠莹白珍珠流苏。

    自从骆炜诠崩逝后,骆薇随她的母亲娴妃移居行宫,算起来二人也有两年多不曾见过面,即便当年同在皇宫,除去宫廷宴饮时可以一聚,旁的闲暇时光亦不曾刻意探望,二人算不得亲密。

    骆薇儿时对骆苕是有嫉妒的,嫉妒骆苕可以亲自拟定封号,亲自指定驸马都尉,亲自选择宫殿居所,而且可以随意出入皇宫。

    后来渐渐地也便理解了骆苕对她们这些妹妹们的冷淡,她的阿姊不是冷淡,是无暇顾及。

    宁华……平宁,她的阿姊是希望天下安宁繁荣。

    天下安宁繁荣,谁人不希望呢。

    她今日和亲出嫁东刕,也只不过是以一女子之身换来一方安宁,到头来她比她的阿姊反倒更有存在的意义。

    也更可怜。

    骆薇展开笑颜,轻轻相问:“阿姊,今日的我,好看吗?”

    骆苕被骆薇娇俏的语气感染,眸光落实在骆薇的脸上,生出一丝傲娇,说得坚定柔和:“好看。我们骆家女郎怎会不好看?今日就属薇薇最好看。”

    婢女接替骆薇打锦帘的手,骆薇冷不防拿指尖在骆苕鼻尖一蹭,笑靥依旧,露出唇边深深的梨涡:“可阿姊将自己弄得灰头土脸来衬薇薇,薇薇会过意不去的。”蹭完打量起自己还算干净的指尖,有些疑惑,“阿姊的灰粉如此贴脸,薇薇也想要。”

    鼻尖还留有骆薇指尖微凉的触感,骆苕怔愣之余笑了笑,说:“你若真想要,他日我遣人送去东刕,可好?”

    骆薇扶好滑落的披帛,抿唇思索一瞬,像撒娇般摇头:“薇薇最怕丑,还是不要灰粉了。东刕天地广阔,草盛风劲,阿姊若记得我,还是送些胭脂水粉、蕙兰香膏吧。”珍珠流苏晃晃荡荡,碰撞在一起,发出阵阵“噜噜”声。

    “好。”骆苕一口应承,“阿姊记下了。”

    二人之间陷入了沉默,骆薇长久以来深压在体内的情绪,仿佛此刻找到了豁口,想要破壳而出。

    剥除依赖远离至亲的真实感觉,像刀一下一下刮过心头,她的母亲一定又在哭泣。

    而她不能哭。

    骆薇用力眨了眨眼,深深吸进一口清气,视线穿过珍珠流苏,对着前方轻轻扬起下巴,使劲一笑:“阿姊,你看。”

    骆苕顺着她的目光朝前望去,听见骆薇缓缓对她说:“大嵘丽日当空,前路坦荡,我……很想去看东刕皎洁的圆月了。”

    丽日当空,前路坦荡,也是对故土和客乡最真挚的期盼。

    前日,加木遣史吉去询问可有未了的心愿,骆薇也只是这句,想看东刕皎洁的圆月。

    薇,苕,取百花之意,这些浴在大嵘阳光之下的花花草草,终要凋零,去孕育装扮大嵘之外的土地。

    骆苕视线里没有视焦,沉沉地应了声:“好。”

    “阿姊送你。”她回身接过婢女手中的锦帘慢慢放下,抚平,将厢门阖上,后退几步转身离开,隐入仪仗后面,静静地站着。

    不知何时,礼官一声高呼:“吉时已至!”

    礼乐奏响,乐声喧天。

    骆苕目送车辇仪仗缓缓驶离,视线飘去阙楼,阙楼上骆炎一身鲜红的衮服,跃入眼帘,在这一刹,失落无力感骤然填满她的身躯。

    趁众人还未开始离场,骆苕快速离场钻回车驾,直回公主府。

    接下来的好几日,骆苕每日都按时沐浴焚香诵经,佛堂里的檀香弥漫不散。

    整座公主府像恢复原本该有的模样,安静如斯。

    当初规定,不论贵贱只准女客入内进香,成为空规。

    贵胄女眷此时对骆氏皇族避之不及,唯有骆见殊和凌文袤来过,而平民也不敢入这公主府。

    河对岸的这支玄雀卫,俨然成了骆苕的专属侍卫,骆苕不出府,他们便也沉匿在炎炎夏日的林木之中。

    第五日在用膳时,申怡向她禀告一件古怪事:“殿下,这两日酉时一刻,东岸河道上游都会准时飘来绵延不绝的桃花,使女查看那桃花,色泽如新,与每年新开的桃花无异,可这三伏天,鲜桃都已少见,况论桃花。使女觉得其中定有缘由,只是不知因何而起。”

    申怡隐隐地将此古怪现象与去往中州的费覃联系在一起,她为费覃准备的佣钱里,就有一袋骆苕特地交代的桃花碎银。

    骆苕执筷箸的手顿住,心跳飞速加快,盯碗碟的双瞳淬满华光,她说:“后日去济虔寺祈福敬香,你去准备长公主从前的仪仗。”

    时隔五年,汇顶山的那个人一直在等她发号施令,以一袋桃花碎银,作为号令,暗示他可以动手。

    东岸河道飘桃花,这也只有他能做得出来。

    从前的大嵘外事连战不绝,内事朝纲不明,法度朝令夕改,臣职无常规,内事滋生的祸根,趁她还担有长公主之名,该去牵头盘算 。

    孝玄帝骆炜诠执政时,骆苕一直疑凌晖有作乱之心,如今斗转星移,凌晖倒是疑骆苕有作乱之心了,真是莫大的讽刺。

    申怡在困惑中应下吩咐。

    “申怡。”骆苕轻轻唤她,“想必此事你有疑问,但说来话长,一时难以全盘相告,待日后显出真章,不用我说你也会明白,所以你不用心存顾虑,我一步一步吩咐,你一步一步去做便是。”

    申怡因这一句看似告知也似安慰的话所感慨,鼻子竟有些发酸,好在马上能平复得当,她回:“殿下何出此言?侍奉听命殿下,是使女当尽之责,无需殿下事事照应使女,使女明白。”

    骆苕如实说:“日后,我需要你的帮衬。”

    申怡心间微颤,言语坚定:“那是使女的荣幸。”

    骆苕默了好大一会,抬眼看申怡,目光里的申怡冷静清肃,她说:“你有家人挂牵,日后若察觉我做的事会连累你身家性命,你可以随时随地自行离开,遣你回宫的谕令一直在书房案几上搁着,你每日都能看到。”

    申怡觉得自己的忠心仿佛被人随意践踏而过,不带一丝留恋,又像是骆苕提前交代一件已知结果的后事,逼迫她自行离开。

    “长公主这又是何意?”申怡宁愿骆苕没说这番话,“使女若是贪生怕死之辈,当初便不会来公主府。四年前先帝在掖庭杖毙长公主八位侍奉宫俾,让旁人在侧观摩,血腥场面今日使女还历历在目,她们虽已身死,可也未见祸及家人,反倒得了个忠主的身后名,长公主是觉得使女不配得吗?”

    申怡字字硬冷,问得骆苕哑口无言。

    能拥有忠主的下人,当是她天大的福分,可在那座皇宫当忠的主,应该是皇帝。

    骆苕微叹一气,和声苦笑:“是我自以为是了,竟容不下你的忠心。”

    申怡突觉懊悔,直接跪了下去:“请长公主治使女以下犯上之罪。”

    从前宫里的长公主心怀大志,多番变故,申怡以为长公主就此沉寂。怎料是她想岔了,原来长公主心里还藏着大事。

    不论何事,单凭方才长公主对她那番劝退的话,也要留下。

    长公主不想殃及她的性命。

    “你起来,后日去济虔寺需要小住,你去仔细准备准备。”骆苕望着食案,食欲全无,起身款步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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