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晒三竿,继而残阳偏西。

    后院一遍又一遍洒过清水驱散热气,花架重新换上横木归置如新,一派清凉生机景象。

    凌文袤同厨堂再确认一次今日膳食后折返回院。

    他从来不知骆苕的饮食喜好,只能将就着多备几样菜品任她挑选,横竖饿了总该进食。

    骆苕醒后又阖眼休憩,神思早已回拢,但整幅身躯已然不是她能驾驭的,昨日还能感觉详实的酸疼在何处,今日却是发散性的酸痛,弥漫全身。

    她给自己做了个笑,脸颊也不舒适,昨夜肿胀的双眼,在此刻只余它最灵活最实用,扭头往外望去,视线穿过朦胧的绡纱帐定在茶壶上,看了许久一咬牙起了身,拥着薄被下榻痛快地饮完两盏水,重回床榻,躺好。

    长舒一气。

    帐内气燥景昏,掐算时辰,是入夜的前兆。

    寝衣已被收走,骆苕望了望身上与她砥砺前行的薄被,缎面被她糟践得不成样,上头还留有一簇簇干涸的印记。

    遽然凝了神。

    在脑中仔细回忆来月信的日子,想着想着便慌了,她根本不记得确切日子,只模糊地记得上回已经过去有些时日,再则往年一向是准的,今年好似出现舛误,不准了。

    骆苕害怕,她想回府,申怡和平平对她月信的日子最清楚,还想让申怡去寻一寻偏方,此事耽搁不得。

    拥起薄被坐好,也顾不得全身的不适放声叫凌文袤。

    凌文袤循着突如其来不安的叫唤,推门而入。

    骆苕见他入内,眼皮子只是朝他掀了一下,直说:“快把衣裳给我,送我回府。”

    凌文袤刚刚还在惊疑之中,焦急的喊声加之毫无恋色投来的这一眼,不由让人拢了拢眉,坐向床沿伸手去抱她安抚道:“公主府无事,不必着急回去。”

    靠进胸膛的骆苕慌得脑袋有些乱,一晌贪欢,贪得抽筋剥骨,最最吊人胆的还不是这些,在大事面前,身体不适都是借口,开始努力镇定自己,缓了缓,柔声道:“凌宪,我想回府。”

    凌文袤望向被她喝过的茶盏没有回应她这句,却说了另外一件事:“今日,贺兰启臻携贺兰淳登公主府请罪,申女官道你身体抱恙,替你已经将他们打发了。”

    骆苕心不在焉,直愣愣地说:“好,申怡办事很稳妥,我放心的。”

    “在想什么呢?”凌文袤想起昨夜,于是掖好她包裹着的薄被,扶上她的肩胛,自己转去她对面,注视她的眼睛,等她回话。

    怨也好,骂也罢,都无妨。

    一日过后好像什么都消散了,在她眼里根本看不到昨夜那种挠人心绪的纠葛,只有无措的慌乱。

    骆苕拢着薄被摇头,还是那句:“你可以送我回府吗?”

    凌文袤没说话,骆苕却感受到了十分的决绝。骆苕顿时觉得不好受,她真在坐实帐中禁脔这一身份。

    再冷静下来仔细想想,事情过去这般久,不知后补可会有效,即便就此回府,也只是先差人寻医问药,入夜寻医问药实在不方便,时间辗转也会耽搁许久。

    何况他不放人。

    骆苕当下下了个决定,决定愚蠢却可以直接表明态度,抬眼看着他,摸摸自己不长的鬓发,说:“我要避子汤。”

    凌文袤额间瞬时抽搐一下,那根心弦“啪嗒”一下断去再次通畅,她慌乱的根源终于衔接上,真该谢谢她的坦诚,也提醒了他,于是寒下脸沉吟片刻,道:“我去寻方子。”

    骆苕垂首释然,喟叹一声。

    在骆苕一腔喟叹声中,她整个人被凌文袤连人带被抱了起来,问她:“你是先用饭呢,还是先沐浴?”语气得当,一扫适才阴沉之气。

    这次骆苕选择先沐浴。

    凌文袤继而又问:“如此着急回府,是府内备有避子药方?”

    “没有。”骆苕磕在他的颈间摇头,低低如实道,“是该要备一些的。”

    是该要备一些,意思是昨夜还算不差,已经考虑后续。

    凌文袤眉梢挑了挑,神清气爽。

    薄被松动,骆苕拉住从肩胛滑落的素缎,问:“申怡是你们安插在我身边的人么?”

    凌文袤视线随骆苕的动作收了上去,对她怀疑申怡的念头有些匪夷所思,低嗤两声:“她眼里只有你。每回去你府上恨不得拿眼削我。”

    骆苕了然言外之意,申怡不是他们的人。

    可申怡是神色内敛的人,极少会外漏不合时宜的神色,凌文袤能如此说,想必申怡不小心神色外漏时被捕捉了去。

    骆苕长长“哦”过一声便噤了声。

    浴房内水烟袅娜。

    沐浴还是骆苕自己动的手,凌文袤没给她备合适的衣裳,仍旧要穿他的寝衣,与昨日不同的是,高台上置满瓜果糕点蜜饯,让她在沐浴时也能伸手可拿。

    骆苕趴在杅沿抓来一把剥好的石榴籽,望着掌心的石榴籽渐渐失了神,指尖木讷地一颗一颗拨着盘数去过,又一颗一颗盘数过来。

    手气挺好,十颗,十全十美。

    她浮起一抹诚心浅笑,把石榴籽送回果盏,愿他……

    说出口的祝词唯恐不会灵验,便不说了罢。

    用膳时,热菜由凌文袤亲手从庖厨一道一道,不厌其烦送入君澜轩,食案上蒸花糕、煮羊汤、炙鱼、烧鹅、糖霜油果……花样层出。

    凌文袤的庖厨菜式风格豪放,盛菜式的釜瓮、碟盘都大,和公主府庖厨菜式精细风格截然不同。

    骆苕目光被新式菜样吸引,味蕾被水光油亮的食材打开,每样也都能尝一些,食用成效上佳。

    饭饱神畅。

    最后骆苕懒洋洋地一面揪着凌文袤为她新挽巾帽的结扣,自怡自乐,一面看着凌文袤进食。

    今日,想必他是收拾不完残局了。

    凌文袤食不动后将筷箸放下,饮酒收尾,没理她兀自起身离开,一刻钟后回来,手中端着黑瓷碗递给骆苕:“避子汤,趁热喝。”

    骆苕往黑瓷碗中看去。

    汤药色泽清亮,剔除黑瓷碗的底色,能分辨出汤药的真正颜色——琥珀色,骆苕吸了吸鼻子,一股淡淡的药香钻入鼻腔。

    她接碗的同时仰头看凌文袤,在对望中将汤药一饮而尽。

    喝完骆苕才说:“凌宪,你骗我,这不是避子汤。”

    凌文袤悠然坐定,长臂搭在膝盖,晃了两下,看她:“猜的真准,这是安胎的汤药。”又笑了笑,眸色却很冷,“喝避子汤,想都别想。再让我听见那三个字,连今夜都不放过你。”

    骆苕被安胎汤药气笑,这八字还没一撇就先喝上了。

    衣裳被收走,像样的鞋履都不给她留,只有一双无跟锦绣解脱履,也是他的,她望向窗外一池静水发怔,长公主一时成了深院幽妇。

    她想到了自己的母后。

    在外再如何雍容华贵,高高在上,女子入了后宫后院,也只余柴米油盐,弄璋弄瓦。

    叙话的欲望瞬间消失,沉沉地吐了吐气不再理他,又想到了花凊的话,强者从不抱怨境遇,况且这境遇是她自己一手促成的。

    唯有平静地接纳过来,再做他法。

    心底却一点也不平静。

    夜色下沉,虫鸣缭乱,凌文袤起身掌灯,灯烛被点亮,试图驱散满室阴霾,他不着痕迹地问:“抚琴吗?”

    骆苕怔然回神,沉默着点了点头。

    凌文袤从琴室取来两架新添置的瑶琴,一架琴尾如半月望弦名“抱月”,一架琴尾镶金嵌贝名“拥星”。

    骆苕却兴致缺缺地问他为何没有“逐日”。

    凌文袤安置瑶琴在一旁的案上,眸光定在她的脸颊,说:“你若喜欢,改日再添。”

    骆苕没说话,起身往他那面款步而去,望着两架瑶琴看了一会儿,选定“拥星”落座,凌文袤也在她对案“抱月”前落座。

    骆苕朝窗外苍穹瞭望,天色将要暗尽,月不明,星未出,视线收回,从凌文袤面前一滑而过,他没抬头,只是静静地看着“抱月”,似乎在等她奏曲。

    骆苕视线落回瑶琴琴尾的彩贝上,彩贝很漂亮,随她沉沉的呼吸流光溢彩,名为“拥星”,并不会因彩贝的夺目让这架瑶琴有喧宾夺主之感。

    伸手拨音,琴弦早已调试好,音很准。

    她顿了顿,吐气,抚弦奏曲。

    选的曲子很冷僻,冷到奢靡的京都城不会有人弹奏,这曲《小星》琴音哀鸣,诉说着淡薄的不公幽怨。

    他和琴入音时,骆苕瞳仁紧缩,漏掉一音。

    而后琴音时疾时缓,他都能相和而奏。

    骆苕慢慢厌倦起这种紧追不舍的和音,于是收手,手掌按向弦面。

    “拥星”戛然而止,“抱月”错音后也停了下来。

    骆苕抬眸对凌文袤嫣然一笑:“新宅暖房,此曲并不相宜,我换一曲。”旋即换曲而奏,曲音奔腾,欢天喜地。

    凌文袤静静地看着她,并不打扰,琴音反复无常,奔腾中夹带激昂焦躁的愤怒,在察觉她没有停下来的意思时,他的耐性彻底耗光。

    默然起身,过去直截了当抓住她的手腕,视线落在她泛起血色的指尖:“骆苕,看来你精力充沛无处发泄,今夜给你换张大床,任你折腾。”伸手便去抱人。

    骆苕使出全力去挣脱被禁锢的手腕,凌文袤猝然松手,她收不住力直接后趴在跪榻上,吸着气斜眼盯住他,一言不发。

    凌文袤腮骨紧了紧,蹲向她面前,俯视看她,眼中坚冷泛霜:“我一介满脑军功武将,没有那么多心思陪你儿女情长。你听好了,我凌文袤的情爱里,只有娶妻生子,没有什么故弄玄虚。昨夜你哭闹一场,吃干抹净,现在开始翻脸不认人,我劝你,想都别想。”

    骆苕盯着他,唇边挂上笑,眼尾慢慢溢出一缕嘲意。

    “又是想都别想。”骆苕回正坐好,双臂拢向双腿,悠悠道,“凌宪,我早就告诉过你,我不是什么安分的女子,想的花样可多着呢。不妨再告诉你,我骆苕这一辈子最烦被旁人框束,从前被父皇框束够了,如今大嵘也要没了,我便不用再怕你们这些个鼠辈横行。”

    “你去娶你的妻生你的子,我骆苕不拦着。你若不介意,还可以为你备一份成婚大礼,你若介意,保证规规矩矩敬而远之。”她平声敛气不带怨怼,“你我之间也不存在谁勾搭的谁,你日日往公主府跑,我日日接待,一个愿打一个愿挨,很公平。日后做不到以礼相待,好聚好散总归不难。”

    烛灯熹和,骆苕一直微扬螓首看着他,平和的颜面寻不到半分退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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