东堂内对骂震天响,早已引起了堂外众人的注意,夜值的人不算多,七成人聚集在东堂外不敢入内,耳朵却竖得比天还高,西堂内的人也被吸引了过来。

    文人雅量,武人海量,在舌战面前谁都一样。

    聚集在东堂外的人,大抵听明白了里面争吵的根源。

    凌文袤强烈宣泄着心中的不满,说长公主囚也囚过了,意思已到,让张牧立马放人,他要送长公主回府,若不然追究起来谁都别想好过。

    张牧最不怕光溜溜的威胁,呵斥凌文袤色令智昏:“凌郎中,原以为你精通律法是个可造之材,岂料是个知法犯法的祸害,私自放长公主探监,让长公主和伏旼串了口供,还一心只想带长公主回府,做你的黄粱美梦去。今晚你敢把长公主放了,看我张牧如何惩治你!”

    凌文袤撩袍出东堂,对着外头的众人放声狂语:“方才已经跟你们说好,劫狱你们别拦着。”

    众人个个目瞪口呆,不料劫狱不是玩笑,刑部主事忙上前劝阻:“两位大人有话好好说,千万别伤了和气。”

    有人赶紧附和刑部主事:“两位大人消消气,进屋喝盏茶。”

    凌文袤这几日在刑部大狱闹出的动静确实不小,对刑部这不满意那不满意,挑了刑部的一堆毛病,大伙都听的见也看在眼里。他们眼中张牧对凌文袤的态度写在脸上,张牧也只是冷眼以对,张牧心里憋着好大一股怨气在今晚爆发,他们万分理解。

    再说凌文袤确实野调无腔。

    “你们都别拦着他,今晚他敢带长公主走出这刑部正堂,算我张牧白干这二十年!”张牧人随声至也跟着出了东堂,双手叉腰,高声讥笑,“来刑部三日就想翻江倒海,大冢宰真真是生了个好儿郎!大冢宰不管教,轮到我张牧来管教,也算是老天开了青眼!”

    凌文袤回身一记热嘲:“别拿你对待犯人那套来对付我,我凌宪不吃那一套!”

    张牧淡眉一耸,这是在提点他接下来该怎么做,旋即指使一旁的狱卒:“去,把刑架上的手镣和刑鞭给我拿来!”说完往大狱出去的必经之路正堂口那面箭步如飞。

    凌文袤脚下同样生风,直奔“轻狱”骆苕的牢房,刑部主事跟上来:“凌郎中呀,您再好好琢磨琢磨,这长公主囚也囚了,也安生歇下了,再过上几个时辰明早自会有人来拿主意,您何苦在夜里再去干吃力不讨好的事。”

    凌文袤低嗤一声:“吴主事,你是真真没听出来张牧是在指摘我凌宪?污蔑我私自让长公主探监,让伏旼与长公主串了口供?他丫的都是些什么狗屁说辞,几个文士都对付不了,还要搭上长公主,他张牧是江郎才尽没能耐。方才将长公主下在狱中,已经给他张牧天大的面子,竟还敢往我身上捅刀子,我呸!”

    吴主事惴惴不安地跟在身侧,他根本不知伏旼到底是什么案子,还牵扯进长公主串供,不过是些寒门文士,能有什么大事,往常都是些惑乱的言辞,杀了也便杀了。

    长公主若要保伏旼,保一保无可厚非,毕竟伏旼也算是长公主曾经的先生。

    吴主事瞧两人剑拔弩张水火不容的架势,不敢再贸然相劝。

    凌文袤踏入“轻狱”,两侧的牢房内依旧交耳不歇,还是在谈论长公主入狱的事,凌文袤不耐地命吴主事,将这些整宿尽嚼舌根的东西赶紧放了。

    吴主事跟在身侧已经骑虎难下进退两难,早知便不跟来了,面对凌文袤的命令只能叮嘱狱监寅时末赶紧放人。

    寅时末释放这些刑满的囚徒,这条规矩吴主事一定得遵守,若不然他就先成了他们撒气的桩子,何时散了架了都不晓得。

    好在凌郎中没再执意即刻放人。

    凌文袤行至骆苕所处的牢房前,视线穿过牢栏往里探看,里面黑压压的一片,牢窗很高很厚,又小到透不下一丝光亮,站了片刻侧首低命:“把牢门打开。”

    申怡翻身起来眉心一皱,这三更半夜又不知要出什么幺蛾子,警惕地护在骆苕身前。

    骆苕起来转身往外看,狱道内昏暗的火光擦着来人冷厉的脸面,飘飘渺渺。

    刑部两位大人闹翻了,凌文袤如此下命,一时无人敢上前开门,狱监笑脸相迎唯唯着说:“凌大人,此事……此事恐有不妥……您再与张大人好好商议商议再做决断。”

    吴主事缩在凌文袤身后生怕被点上名去开锁。

    凌文袤睨向狱监双手紧握的成串钥匙,哼了一声,伸手慢慢抽过狱监腰间佩刀,狱监吓得连连后退,吴主事脚步虚软赶紧退避三舍。

    疯了,凌郎中真的是疯了。

    凌文袤对着牢房锁具定睛一瞬,手起刀落,锁具应声落下。

    申怡虽已做好心里准备,但全身随着那一刀还是不由一震。

    凌文袤丢掉手中长刀朝里喊话:“申宫官出来在外候着。”

    申怡不为所动,在骆苕推她提示她出去时,凌文袤又说,“想必申宫官不爱听凌宪哄长公主说的情话,若想听凌宪不介意。”说完开门人已迈了下来。

    “无妨,你先出去。”骆苕在申怡身边低劝,申怡实在无法,心一横起身出了牢房,并赶着一众不知所措的人往外去。

    众人求之不得地快速撤离现场往正堂那面去,各个心里虽紧,可张牧和凌文袤二人的后续还是得躲着点瞧个仔细。

    旁的牢房里因凌文袤这一闹腾,传出兴奋的呼喊声,狂拍牢壁声。

    在牢房外的喧嚣声中,牢房内静息凝滞。

    骆苕望着一动不动的人心如止水,蜷腿坐好:“凌文袤,你莽里莽气闯入牢房想必不会是什么好事,外面怎么无人能管得住你?”

    凌文袤没回答,朝骆苕所处的黑暗这面过来,蹲向她身前,轻道:“我要劫狱。”在骆苕凝思时,他又堪堪低笑一声,“不过,劫不走。需要你适当的配合一下,出去的时候便不抱你了,你这身量想必能跟得上。”

    他说的是不着边际的玩语,可语气正正,充斥着低沉空落,骆苕内心腾起莫名的酸涩,嘴上却还是打趣:“你是要我心甘情愿地跟你飞奔出去,还是不情不愿地拖在你身后,我都配合。”

    “嗯……”凌文袤稍作思考,迎面额头贴上骆苕的额头再相抵片刻,声色渗出无边的温和沉郁,“都无妨,记得一会儿在正堂庭院时,你离我远一点。”

    在正堂庭院离他远一点,骆苕不明就里。

    “这次不会让那些寒士白死,何嘉勾结京外豪强,豪强与垌县官员亦有勾结,记住,你的墨守先生是只老狐狸,他已自保,死不了。”

    骆苕心间一沉,从来没有人会说她的先生是只老狐狸。

    那其他的寒士都将成为亡魂?

    垌县丁家村,啊石家的田亩背后兼并之人,盘根错节到与何嘉有关,这一根枝繁叶茂的长藤一定根基深厚,想要拔除确实要大费周章,可见凌氏一早便有拔除之心。

    凌氏将何嘉的诉状落在伏旼身上,骆苕已经猜想到都会与自己有关。

    凌文袤伸手拉起发懵中的骆苕,直接阔步出了牢房,申怡惊悸跟上,骆苕回神递给申怡一个安抚的眼神。

    所经之路无人敢靠近,一路他还是悄无声息地照顾她的脚伐。

    待到正堂空旷庭院,已见张牧手握刑鞭堵在出口处严阵以待,淡淡地看向来人。

    庭院内的火炬燎得比平日里更为旺盛,所照之处一片通明。

    众人三三两两避在角落,骆苕从暗处走向火光,不免让他们探头,可以名正言顺地一饱眼福。

    只觉今夜,刑部大狱的炬火和风越发灵动,齐齐拥向明眸善睐,衣袂翩翩的惊滞颜绝美人。

    众人的静寂,是对美人至高的拥戴。

    张牧一早在骆苕下狱时便下令封锁大门,各个侧门只进不出。今夜谁都不可踏出刑部大狱,一来不让他们去通风报信,二来他得先捅破天。

    凌文袤攥了攥手中握着的手,片刻后放开,眼神鄙夷地望向张牧,耻笑一气:“好你个张牧,也不瞧瞧就你那银样镴枪头的模样,刑鞭还想用在我凌宪身上,做你的黄粱美梦去!”

    脸颊浮起万分轻蔑,亢声道,“这正堂大门今日我闯定了。”

    骆苕眼波虚浮流转,她想,她该用长公主的身份说些什么。自己被迫成为囚徒,即便大闹牢狱或是更甚的,大可不必逃跑,完全可以大发雷霆,但好像做不到。

    那唯有端正身上的架子,最贴合一贯长公主的身份。

    申怡扶上骆苕的手臂,骆苕仰首目空一切款步后退,退至斗场之外,还坦然自若的命申怡让人寻张可以安坐的杌凳过来。

    张牧目光如炬,看骆苕如此行径低呵一声:“还是长公主殿下识趣,知难而退。”将视线瞥回凌文袤身上,“若你凌文袤识趣,我张牧便不同你计较今晚的事,让你乖乖地回去做你的凌五郎。”

    凌文袤方才与张牧对骂一通口干舌燥,现在根本不想再说话,也没必要,双眸敛聚寒光,如同野兽一般冷静地盯着张牧。

    在这京都城,他已经许久没有动真格的了,浑身不自在,单用肉眼去看,他的身躯还算松弛惬意,埋在身躯之下的喷张却与寒冰一般的眼神正在强烈对冲。

    微风撩起他飘散下来的鬓边细发,往峻朗的侧颊无声无序拍打。

    骆苕广袖下的五指不声不响收紧,视线中的侧影在她眼里此刻很陌生也在吸引她。

    他很专注认真。

    张牧眯起眼与凌文袤对视,凌文袤冷戾的眼神直透心底,让张牧察觉有万千冰锥直插心房,暗道这小子戏码押的这般足,不使出点真颜色,恐不好交差。

    他视线移向手中所握的刑鞭,收眼同时将手中刑鞭扬去一旁,动真格,对付囚犯的刑鞭反而会牵制他出手的速度。

    赤手空拳的二人身着官服,在炬火的煽动下一触即发,来不及起势,拳脚便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急攻猛进。

    拳风猎猎,衣袍萧萧,一招一式全然不虚。

    所有人的目光汇聚在二人身上,在场行伍出身的人怎会瞧不出二人的拳脚便是真刀实枪。

    数个回合稍纵即逝,张牧自知不是对手,在接住腰侧一记横斩时,反手擎住凌文袤的手臂,以蛮力推开拉开距离,凌文袤借力后撤半步,以全新的攻势再次进攻。

    他不容人喘息。

    骆苕的五指开始变得不安,反复攥握缓解紧绷的心弦,撇开眼盯着申怡漂浮的裙摆镇定心神。

    张牧难以招架节节败退,绷紧的全身吃下数拳数掌,腹背再遭重创,但他忍痛咽下咽喉将要冲出的闷哼。

    双目意味深长地看向凌文袤,凌文袤眉梢微微向他挑来,在张牧眼里却像是挑衅。

    张牧淡眉一蹙,他只能知难而上。

    吴主事见这样不死不休的架势,终于开始发急:“两位大人呐,别打啦!别打啦!”喊声却被卷进斗场,顷刻间消失不见。

    众人也开始出现骚动,却个个不敢进前拉架,只有零散的劝架声飘进斗场,同样湮没在血雨腥风之中,最后他们变成兵荒马乱。

    终于张牧倒地而下。

    官帽翻滚飞去角落,发髻在风中抽垂成发束,扬在凌文袤带笑的脸侧。

    在众人回神时,张牧已被凌文袤压制在身下。

    只见凌文袤两只脚踩在张牧的腿上,一只手掐着张牧的脖子,用挫骨扬灰的眼神宣告胜利,沉嗓低问:“你放不放?”

    张牧在窒息中双目充血,满面殷红筋脉尽显,嘴角挂着鲜血却还是不肯退让,双手再次攀上凌文袤的五指试图用蛮力掰开。

    这小子他祖宗的野性这么重,还真没瞧出来。

    旁人见势不妙,赶紧围上前去拉开凌文袤,再不拉开会出人命。

    “凌文袤……”

    骆苕一句疏离到不能再疏离的温言飘进耳内,凌文袤一怔,这才让入魔的五指霎时松弛,被众人拉起推去一旁。

    张牧呛咳后大喘几口推开众人,起身时连踉跄都未打,硬挺着站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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