凌文袤最知道她淡然面皮下的决绝,那些人她一定会救且没有商量的余地,方才为他擦拭伤口时一直心不在焉,想必心思没在他身上。

    他收眼挑起破碎的衣袍在半空掸掸尘灰穿上身,骆苕问他:“监舍没有换洗的衣袍?”

    “在宅邸,横竖这几日也穿不上了。”他说,“一会儿我离开刑部大狱,你等到寅时再入大狱闹,也少受点罪。”

    寅时,那些宵小之徒也该出狱了。

    骆苕应下他的叮嘱,顺口问了句:“你会去哪?”

    凌文袤唇角无奈勾笑:“闯下如此大祸,大冢宰会勒令他的好儿郎向张牧负荆请罪,所以我得回凌府找母亲寻求庇佑。”时间紧迫,还需去声张造势,长公主困在牢狱,必须让那些旧臣及早知个情。

    既是自作自受的一场闹剧,便无需寻求赫连萨朵庇佑,一听便是他满嘴说的胡话,骆苕唇角微动没出声。

    临走时,凌文袤深深看她一眼,轻轻劝解:“先好好睡一觉,闹大狱之后的事你别操心。”明知说了未必有效,但这个时候他做不到面面俱到,唯有说一句连自己都不愿听的慰语。

    说完他果真皱眉鼻梁一紧。

    “好。”骆苕轻轻应下,瞧他着急要走的样子,伸手将他往外推,他却顺势握住她的手腕将人缓缓揽进怀中,颔骨抵在她的颅侧,只余沉沉的静默。

    有生之年,预想之外的事纷至沓来。

    凌文袤的祖父凌允谦也是大嵘的八柱国之一,可惜壮年英逝,凌允谦所出的子嗣尚年幼,凌氏随之消隐,谁曾想凌允谦的幼子凌晖凭自身之力重归视野,杀回前朝并能夺取皇位。

    从小被寄养在凌晖好友家中的凌文袤,未料会与怀里即将成为前朝旧人的公主纠缠不清。

    也不知是天公作美,还是天公不作美。

    凌文袤松开握着的肩膀转身离去,跨出监舍,吩咐站在檐下的申怡:“去将长公主的幂篱取来。”旋即健步而去,湮没在风雨之中。

    吴主事望着天,捧着几把油纸伞在大门左侧的偏门处候着。

    风雨交加,打得远处苗圃中的小树颤颤巍巍,叶子刮落一地在地下打着转,他瞥见迎风而来的凌文袤,身板一正很疑惑:“长公主殿下呢?”

    方才听闻凌文袤上完药便走,那肯定是要连同长公主一道走的,见长公主没跟在身旁,心里咯噔咯噔直响。

    凌文袤寒着脸伸手,吴主事赶紧把油纸伞递过去,听见凌文袤说:“把大门给我打开!”心烦意燥接过已经为他撑开的油纸伞,“长公主神情不佳,不愿让我送她回府,你们给我当心伺候着,明日再来接人。”

    吴主事心中又一颤客气应下,凌郎中自己要走,还要给他挖个大坑,把长公主这尊活菩萨放在刑部,他似乎已经嗅到了危险的气息,他撇了一眼偏门,规矩地去打开大门,风和雨沫子呼啦啦灌进来,他强推大门等凌文袤走后赶紧把大门阖上。

    扶着门,吴主事呆愣了好一阵子,一咬牙着手准备去召集狱卒,把监舍看紧了先,再差人去通报大司寇贺兰启臻和刑部中大夫凌烨,凌烨作为刑部之首人不知在不在京中自己府上。

    凌烨不在也没办法,吴主事也只能按规矩差人去通禀。

    大司寇贺兰启臻是秋官府之首,刑部隶属秋官府统辖,牵扯进皇族长公主被囚扣,今日发生如此匪夷所思的事,自然可以禀报上去。

    监舍内骆苕望着烛火目光虚浮,慢慢收眼垂首,视线聚焦在身前被鲜血浸染的衣裳上,血迹繁乱深浅不一,几处浓重的血水径直洇湿里面的心衣,沾染肌肤。

    申怡取来幂篱入监舍,瞧着发怔中的骆苕和她衣裳上的血迹,眉头自然而然地皱了起来,也不再把注意力放在血迹上,只问:“殿下您留在刑部,是为了要救墨守先生?”

    骆苕恍然回神,原来申怡所知内情还只停留在伏旼身上,于是粗略地跟申怡讲一遍前因后情,文士下狱的缘由没细说,于申怡来说也无关紧要。

    听完,申怡开始犯难:“殿下要闯大狱,可现在张牧和凌五郎都不在,他们恐怕不会让您直闯。”口中的话音还没落下,果然听见监舍外响动骤起,申怡去外面探过之后回屋,道,“吴主事差人过来,说要护好长公主殿下在监舍,等明早凌五郎来接您。”

    吴主事意思明了,是准备将骆苕一直围在监舍哪也不能去,直至天明他下值。

    骆苕面对外面的小骚动转瞬间似乎已经拿定主意,低头无畏地笑了笑:“无妨,他们奈何不了我。”悠然抬眼对申怡说,“把放在你身上的短刀拿给我。”

    闻言申怡神情一滞,听见骆苕又说得轻松:“我也疲于同他们斗智斗勇浪费唇舌,待到寅时将短刀往自己脖子上一架,直入石牢,看谁敢拦我。”

    申怡暗惊失色。

    长公主以自己的性命为要挟,这法子虽直接有效,但短刀锋利无比,只怕情急之下有个闪失伤及贵体,她取出袖中短刀推开刀鞘,看了骆苕一眼说:“殿下,这刀锋芒毕露,使女怕不安全。”

    骆苕接过短刀握在身前,垂下眼细细端详,刀身泛着水光印着她一一拂而过的眉眼唇鼻脸颊,拿来刀鞘将刀收进去。

    这把凌文袤送她的短刀,是第二次打开,倒是有了用处。

    骆苕收下申怡的关切,打消她的顾虑:“正因为锋芒毕露,才能更好的震慑住他们,明早我自会小心,你勿担忧。”纤眉若有似无地扬起,“有些乏了,歇息一会儿,我们闹大狱去。”

    申怡见她一副轻快的模样,只能点头应承,一会儿她得万分看紧长公主手中的短刀。

    灯也未熄,二人就此囫囵歇息下。

    屋外雨疏风狂,每间隔一会便会听见骤降的噼里啪啦声,骆苕伴着毫无规律的雨声竟还能清浅的睡上一觉。

    等醒来时偏头一看,申怡还卧在侧榻上睡着,想必时辰尚早。

    入耳的雨声此时开始变得平缓,雨势倒不小,只是如此天气根本掐不准时辰。骆苕起身穿好鞋履,轻声轻脚去到外间,查看漏壶才知自己睡了一个时辰。

    站在阖上的窗棂听了一会儿,推开一条缝,雨丝潮气趁机涌进来,扑在骆苕的脸颊,敷上丝丝凉意。

    夜雨潇潇乱风影,她就那样一动不动推着窗,任风雨翻扯广袖。

    京中已有所动,中州即将生乱,所有的进程比她想象中的要快要紧凑,乱中生序,都是在可把控的范围之内。

    安乐公主和亲东刕换来朔北边境一时太平,河西凉州由安城郡公,裴山恭任其凉州刺史,驻守边关近二十载,已经许多年未见蛮夷大举来犯。

    今年东边大圻,南边大峪同样全线歇战。

    大嵘困于旧年因旱灾、蝗灾所引起的人心动荡,随着今岁这一场异于往年的炎夏,似乎会消耗殆尽。

    老天,确实待凌氏不薄。

    骆苕看向自己的手腕,清晰的脉络蔓延进衣袖,她怔怔地想着,他若只是冯侍卫该有多合适。

    收回支窗的手臂,从蹀躞悬挂的鞶囊中取出一颗甜糖放入口中,霎时唇腔内桂香四溢。

    骆苕去给灯盏倒上灯油,挑了火捻子重归窄床。

    现下肯定难以入睡,但也阖眼再继续休憩。

    **

    吴主事差人去送信的人冒着雨夜回来,道刑部中大夫凌烨根本没在府上,说是前日被人邀请去往远郊泛舟垂钓,估摸着还需几日才能归府。

    下人说估摸着,那便是没有确切的归期。

    差人去往贺兰府送信的人归来,也道贺兰启臻没在府邸,告知送信的人若有要事也只能等到明早再说。

    贺兰启臻倒真没在府邸,这几日都借故,呆在廷尉大狱陪那闯祸的小女贺兰淳。

    吴主事望着回来的人,意兴阑珊挥挥手让他们退下,自己忙活了半天又什么事都没干成,干脆值守在长公主的监舍外牢牢地守着。

    坐向杌凳脑袋磕上后壁吹着凉风冰雨,渐渐整个人开始昏昏沉沉。

    时间在煎熬中一点一滴逝去,隐约间听见响动,好像是狱卒在慌乱大喊,吴主事回神如坐针毡,轰然起身只见长公主闯入雨帘挥着广袖,往里奔去。

    骆苕身后跟出来的申怡仿佛比狱卒更为惊慌,声色尖锐:“殿下!万万使不得啊!”

    雨夜太黑,屋檐下的炬火根本不让人瞧清雨中长公主的举动。

    吴主事高问一声:“长公主殿下您这是要去哪?”赶紧吩咐狱卒,“快跟上拦下长公主殿下!”

    狱卒们蜂拥跟上,只见骆苕迈上长廊,回身轻道:“我要去救人,此事与你们无干,你们只需如实向上禀报。”

    所有人此时才看清,骆苕左手广袖下鲜血混着雨水潺潺而下,滴在廊板,再看清她衣裳上一滩滩化开的血迹,在他们眼里霎时变成漫天血光。

    骆苕伸出右手,众人赫然瞧见她手中握着一把短刀,短刀明晃晃,寒光毕现,众人的目光随她缓缓架上自己的脖颈,倒吸凉气。

    她回身往里再次奔走。

    疯了,这长公主也是疯了,她竟然自戮。

    吴主事心下大乱,眼一闭,既然所有的事他到头来都无法避免,那就随她去,高喊一声:“别追,放行!”

    申怡的魂是真的惊没了,她实在想不到骆苕会用短刀在自己的手腕上划开一道口子,忙命吴主事:“快去取止血药!”

    骆苕行至“重典狱”入口处,看了眼禁闭的门锁,再看向避在一旁瑟瑟发抖的狱监,挽起衣袖,对着淌血的手腕作势还想划上一刀:“烦请带路,本宫要去石牢探视另外九位文士。”

    跟上来的申怡来不及多想,朝狱监喊去:“快!”她也不敢靠近骆苕,怕再有个闪失。

    狱监看向骆苕身后得到明确的指令,颤颤着极速打开门锁,健步朝前带路。

    骆苕挨个记下九位文士的名字,最后,惨白着脸堵在狱道口任由申怡为她包扎伤口。

    她望向自己包扎好的手腕,木然凝视,这蝇营狗苟的闹剧终于结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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