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人就那样不动如山地对视着。

    夜幕下坠,厅堂内的昏暗就差将两双对视眸子中的光亮也要剿了去。

    “长公主殿下,天真的要黑了。”凌文袤沉沉语气无奈尽显,伸手扶住骆苕的后颅,不容分说直接将脑袋按入胸膛,“你脖子还不酸?”

    他真是服气她无声的僵持。

    骆苕也没挣脱,脸面贴着他的胸被人揽在怀中,悬垂在侧的手臂无处安放,动了动五指,索性勾在了他的带銙上。

    心里揣着事,她没工夫去安抚还有闲暇满脑子浑念头的人。

    方才凌晖问骆苕可还有要事要说,她那时不想再继续说了,故而摇头称无,她坦露的已经够多,即便将心事和盘托出,凌晖亦不可能完全消解。

    防了她如此之久,今日她还开口留骆炎一命,凌晖怎么可能松懈对她的防备,从前她至亲的父皇还猜忌她企图勾结外人谋权篡位,如今的凌晖怎能不怀疑她有勾结旁人的心思。

    但总有让凌晖为之信任的,譬如提醒他中州存患,当先行解决中州。

    凌文袤把人抱起,还没拢神的骆苕骤不及防,冲口而出急道:“凌文袤,我不要周公大礼!”

    凌文袤没出声,直直抱人就走,待骆苕察觉是出厅堂往里疾驰,便使劲挣扎着要下来,这个浑人又不知道会想出什么馊主意用在她身上。

    在这尘灰满地的泽陂苑还不如回府。

    这次凌文袤没有顺着她让人挣扎着下来,穿过腋下的手掌完完全全贴合在襦裙侧襟,人越动扣得越紧。

    骆苕吃疼着想抠掉他的手掌,但被他整个人顺势往上抛起一颠躲了过去,骆苕被颠得嗯唧声从咽喉里窜了出来,又想掐他脖子,可被他用同样的方式躲去不能遂愿,在习武之人手下,她真的像只被随意拿捏的泥人。

    斗不过突然就安静了。

    “凌文袤,你混蛋。”垂着头低低说完连挣扎的念头都无影无踪,只是望着摩挲在胸前的手掌慢慢松懈,抽着嘴角很想咬上一口。

    内院亭台三楼,凌文袤将人放下来,一脸正气:“这里敞亮,还可以再说上一会儿话。”

    骆苕人虽默着但七窍已然生烟,双脚着地整理襦裙:“公主府要敞亮的地方随你挑,什么话不能说,非要在这破泽陂苑说话,等天真正黑去再冒雨摸黑回府,想想都不是常人能做出来的事。”

    凌文袤先是一笑,后快速敛笑冷着眼眸看着骆苕,把先前在厅堂内的戾气一并翻出来,说:“你可不是什么常人,我也并非常人,所以别想着那些正经八百的规矩,根本不适合你我,在泽陂苑把话说完,送你回公主府后我便走了。”

    先前骆苕当着凌文袤的面,在凌晖面前那番有恃无恐的说辞,连敷衍都未加敷衍,确实让凌文袤有想吞了她的冲动。

    骆苕动了动唇没说话,纳罕着不是滋味,就这样便走了,心里有些空,连方才从脚底冒上来的气愤瞬时消遁而去。

    说好的践行呢?

    如此天色,明日便要启程,也不好再作挽留。

    等他归来何尝不可。

    凌文袤汲取她失落的神色,眸光转暖,挑过她的下巴,轻声缓道,“难以遵从内心嫁于凌五郎,恐令凌五郎家宅不宁,其实这句完全可以舍去,你却故意说给我听,只当你是太在乎我,才特意告知。”

    不论真意如何,他完全可以将她的意思扭曲过来为他所用。

    扭也扭这么多回了,刺痛并乐和着。

    骆苕后撤一步下巴挣脱开来,下意识去回想那句话是否可以舍去,出口的却是:“你连后话都未听完便离席,自然不晓得是何用意。”

    只见凌文袤收手,莫名哼哧了两声。

    “你的那些后话,无外乎将自己的日后安排地妥妥贴贴,听了又有何用呢?”他转身面向亭台外,挺拔的侧影稍显清冷落寞,“人事无常变幻难测,有些事你根本左右不了,安排的再好,在变故面前都是虚幻。”

    大嵘硝烟四起,骆苕在过去的十九年里,前十四年,完全是在事事顺遂里度过,说明她被保护的很好,后几年的骤然变故,如今她能毅然站在他面前。

    其实她比想象中的还要坚韧,只是选择了半死不活。

    凌文袤一时的正经叙话反倒令骆苕没能适应,她思量片刻,道:“不费心纠查过往,不担忧明日之祸,等到那时我便可以真正出家为尼。”

    凌文袤侧回身睇眼过来:“我可不陪你做和尚,倒可以在家中给你建座佛堂,你折腾你的,我折腾我的,看谁能折腾过谁。”

    一顿,“摊上你,横竖家宅已经不宁。”

    骆苕怔忪哑声,只能顺着他随他去,就如他说的谁都无法确定将来变幻几何。

    二人沉默了半晌,听见凌文袤问:“歧城汇顶山的易时安是谁?”

    骆苕眼眸一定,方觉把这个人给忘记了,她长长叹过一息,心平气和回道:“从南峪逃亡而来的名门之后,是已故昌乐公主收在府中的养子,昌乐公主薨逝后,驸马的几位儿子对易时安拳脚相向,即便易时安被赶出了公主府,还要遭受当街凌辱,是我凑巧救下他,秘密送往歧城汇顶山小破庙,命清苦僧侣好生照养。”

    南峪名门之后易时安,原名易安,在战火纷扰的世道,家族一旦落幕,一个转身,便无人惦念还有一位这样的可怜人尚在人世。

    易时安,易安,如此不遮不掩的改名都无人愿意花点心思在他身上查探一番。

    “你是许了他什么,让他甘愿为你鞍前马后唯命是从?”凌文袤问,“为报你救命之恩?”

    许了易时安什么?

    骆苕摇头酸涩一笑:“不过是小孩子之间不知天高地厚的妄言,我曾许他踏平南峪,替父报仇。”

    她依稀记得是在她七岁时对十二岁的易安许诺言,如今十二年过去,大嵘也将落幕,易安却还是一如既往地信任自己。

    唯有剩下唏嘘。

    “易时安如今何在?”

    凌文袤想起连影卫都追寻不到的易时安,心中难免窝火较劲。

    骆苕还是摇头:“大抵和我从前的一百多名落了发的精卫,一同隐匿在中州某地,等中州风声过去,他们应该会回来了。”

    凌文袤不可思议一笑,原来归属骆苕的一百多名精卫全部落了发,一直藏在中州各个寺宇兴风作浪呢,想必宏德寺内斗夺权也是由这些精卫故意煽动。

    又以歧城汇顶山小破庙为联络点,发号施令。

    他说:“你可真行,势力遍布各地,令人胆寒。”

    “又有何用?”骆苕仰首前眺,“宁华只不过都是些雕虫小技罢了,不得我父皇的信任,手无重兵,到头来还是被你父亲夺走大嵘,为你们凌氏做了嫁衣。”郑重一顿,“但愿你们凌氏不要令人失望。”

    骆苕脑中一闪而过快速补充道,“易时安与花凊毫无瓜葛,此次中州大乱,花凊和花景良事前并不知晓。”两条并立独行的线络,此刻碰撞在一起,将好可解中州之患,又能给花凊争取机会。

    中州自古以来便是块宝地,所以连暗中的那股势力都会在利用中州的寺宇,长久布局。

    这次敲掉中州的隐患,那股势力不晓得会再暴露出什么样的方式惦记着大嵘。

    敌一直在暗,总是让人于心不安。

    凌文袤又问:“济虔寺那个住持跟你又有什么渊源?”

    “韩悟,一介寒门子弟入仕途受阻,半路出家为了搜罗世家兼并土地的证据,今日送到你父亲手中的便是几册关于贪腐的证据。”骆苕回得真诚如水,“曾经只不过想举荐韩悟入仕,但他推拒了,究其何因我不曾知晓。在勒令僧侣归田之前他会自行还俗,不用防备他。”

    又说,“京都城的一万多所寺宇财宝无数,宁华也曾在各寺宇捐奉过金像,日后等待征讨大圻,可为之所用。”

    钱财流入寺宇终究还是要为其所用。

    凌文袤再无他问,沉默望着湮灭在昏暗里的雨帘久久凝视。

    几息过后,骆苕有些疲累,温言软语开始发挥作用:“凌文袤,我想回府了,你明日就要动身前往湧州,想必还有行囊要收拾,早些回去。”

    凌文袤的心肺脉络被猝然一撩,暗自笑了笑,回过身牵起她的手默然离开。

    抵达公主府,坐在马上的骆苕想要与他就此告别,怎料凌文袤下马抱人下来,送她入府。

    骆苕默默跟随,心中嘀咕,这人有傲娇煽情加持,情事上根本拗不过他。

    下一瞬,还裹着油衣的骆苕便被凌文袤揽去腰身扛在了身上。

    骆苕连挣扎都懒得挣扎一下,双臂垂在他身后,连同脑袋无力倒挂着,说:“凌文袤,你混蛋。”

    “嗯。”凌文袤还恬不知耻地回应了她,“周公大礼总得送出去。”

    被雨水浸湿的二人没在一处沐浴,等骆苕沐浴完也不知凌文袤人在何处。

    双臂抱住蜷起的双腿,无聊地坐在卧房的床榻内,脑袋磕在膝盖,听着潺潺落雨的噪音昏沉欲睡。

    这张床榻好似也有两日没有沾染过了。

    外间的申怡入内添好茶水,备好干净的滚水和数条巾帕出房,去到廊下静静等候。

    申怡只期盼凌五郎别再乱砸物件,虽说床帏之事无准则,可再如此下去,只怕凌五郎被怀疑是有怪癖的怪物。

    今日晌午书房棋子遍布各个角落,纸张乱扬,满地狼藉实在惨不忍住。

    所有的不满全融在申怡的一声长叹之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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