骆苕头痛欲裂,将碧玉夜息香放回锦盒,伸手揉向脑袋两侧发胀的太阳穴,直言不讳:“今日之事是白幼黎兄妹所为。”说完仿佛被抽干全身的精气,木讷起身往卧房里去。

    桩桩件件发生的,从来不会按照所思所想推展,谁也奈何不了谁。

    “白言霈……”申怡被定在了原地,想起几月前白幼黎从雁鸣山下山入公主府,和骆苕在深堂里屋相谈,那次凌文袤也在。

    凌文袤放过了白幼黎。

    她瞥了一眼翠玉夜息香,揣度到和凌文袤有关,再看到骆苕神疲体乏的模样,快速定下心神收好锦盒,正欲入内伺候骆苕,却见骆苕折返出来,惶恐着朝外奔去:“去找葛七。”

    “殿下,使女去唤。”申怡跟在身侧见骆苕奔的很快,等穿过内院出游廊,直接亮嗓,“葛七何在?”

    外院的葛七正在和玄雀卫交待事宜,听见呼声下意识握上刀柄拔腿入内,接应:“葛七在!”

    骆苕见飞奔而来的葛七收脚停住,都未来得及喘上一口,急问:“凌五郎现在在哪,可否传信于他?”

    这些日子只有凌文袤传来平安信,骆苕从未给他写过信,她要提醒他人身安危,白幼黎和白言霈如此行为,令骆苕惧怕。

    葛七怔愣一刹,回道:“此次任用三位巡抚使出京巡抚各地重要县镇,凌五郎隐匿行踪,所以卑职不知凌五郎如今具体在哪。”

    传来的平安信也从未准时固定,有时隔两日,有时隔三日。

    回想到今日凶犯,葛七眼眸蓦地一敛,“长公主是否得知一些内情,知道有人对凌五郎欲将行刺?”

    凶犯吞毒自尽之前的那番话,全指向世家的威胁,这是葛七的猜测,至于从香芜院取回的那株翠玉草,他瞧骆苕神色寻常,也未多加妄猜,只下命让玄雀卫提起十二分精神来。

    听闻连葛七都不知道凌文袤行踪,骆苕努力告诫自己千万不能自乱阵脚,引起不必要的慌乱,方才猝然担心凌文袤的安危让她方寸大乱,此时只想快快收尾。

    她摇头:“世家若要行刺,怎么会事先提醒旁人,今日之事最多算一个警告。本宫受过惊吓,只想给凌五郎去信报个平安。”无缘无故报平安,反而像欲盖弥彰,实在说不下去,便扶上头颅颦蹙眉心,转而吐出两字,“头疼。”

    葛七因自己的失职心下大骇,面色惊恐,不由伸手想去扶人:“长公主殿下,卑职去寻疾医再给您瞧瞧。”

    申怡率先扶过骆苕冷静地对葛七说:“殿下需要歇息,你下去罢,好好看护清雅苑。”又道,“下回凌五郎来信,尽快呈过来。”

    葛七应是收去手臂,在寒风中瞧着人慢慢走远拐进屟廊,这才大大地松了一口气,转身回到外院,前去向凌晖禀报的玄雀护卫回来在他耳畔耳语一阵。

    听着听着眼眸越来越亮,这几日济虔寺内死了几位老僧,都与那前住持悟德,也就是韩悟留下的账簿有关,好像世家正在追查韩悟和他留下的账簿罪证,顺便也查到了骆苕和韩悟有所关联。

    故而,今日的凶犯在骆苕的车驾面前杀韩悟,看着确实是世家暗中给予骆苕的警告。

    世家豪强意图告知骆苕,他们对骆苕无所畏惧,但也不会容忍骆苕兴风作浪,凌晖已经着手遣人入济虔寺平息事态。

    葛七奔去将此事转告骆苕后,那颗提吊着的心终于落下。

    洗漱完毕的骆苕卧进烘暖的床榻,望着床榻外架着的三足铜炉发怔,铜炉内的炭火烧的旺,却不见烟火也听不见哔啵杂音。

    悄无声息一室死寂。

    她被一重又一重的假象、真相包裹缠绕,难以动弹。

    申怡送来还滚烫的安神参汤,垫着厚帕捧在手中放凉,她坐上床沿,一遍一遍思量着方才骆苕对她诉说关于白言霈兄妹二人这几年鲜有的行踪过往,最后轻声叹一息,劝解道:“殿下,喝完参汤好好睡上一觉,往后的事往后再做盘算。”

    申怡脑中有一个念头闪划而过——杀了白幼黎兄妹。骆苕那些割舍不下的愧疚羁绊,旁人完全可以替她了结。

    兄妹二人如今想必就在大嵘境内。

    骆苕不言不语起身喝掉参汤,漱口后躺卧,等申怡熄灯,她拥起浑厚绵软的衾被,沉沉入睡。

    酣睡,是她现在唯一力所能及的事。

    夜里被久违的梦魇再次攻陷,同样是血光充斥着的正阳宫,漫天金乌盘旋的苍穹,她一如既往地惊惧,满头乌发随城墙内外上涌的火风飘扬,没有任何朱钗步摇框束,覆满整座正阳宫。

    右手持握弦刀,左手持握短刀,她没有抹向脖颈,发颤着将双刀丢下宫墙,双刀触底霎时火焰冲天,燎燃漫天的金乌火星久久不息,金乌的尸身最终幻化成天虹悬挂在正阳宫。

    骆苕回身凝望正阳宫,阒无一人,一片空寂祥和。

    天亮梦醒,梦里的祥和却没延续,全身出了冷汗,脑袋昏晕,只是没了昨夜那样的絮絮作痛。

    骆苕边叫申怡边将双腿伸出床沿,悠悠荡了两腿还不见申怡入内,自己收拾一番披好斗篷推开门。

    斜阳擦着屋檐瓦片扑在骆苕的脸上,骆苕眯起眼睛往天际瞭望,原来这一觉睡了这么久。

    婢女端着铜盆瞧见骆苕,慌忙近前伺候:“长公主殿下起了,婢子伺候您洗漱。”

    骆苕随婢女入内,疑惑:“申宫官呢?”

    婢女如实禀报:“申宫官和葛七护卫一同被大冢宰召去有事问询。”

    骆苕没再说话,洗漱更衣后,婢女跃跃欲试:“长公主殿下,您要挽髻吗?”

    妆奁前的骆苕侧首望了望镜中人,垂肩秀发滑向身前,她嗯了一声。

    婢女喜上眉梢,拿起篦子沾上花油篦头梳发:“长公主殿下,婢子为您挽单螺髻,可好?”

    “好。”

    骆苕轻巧应下。

    婢女心细地挑了一缕义发埋进骆苕的秀发,用朱钗固定,又用素玉簪娴熟地为骆苕挽着单螺髻。

    不消片刻发髻完成。

    心不在焉的骆苕,望向镜中略施粉黛的人,眉眼带上笑,由衷夸赞婢女手巧,挑了件雪貂领青白素净大袖氅衣来衬今日的发髻。

    转瞬时过辰时,用完膳食的骆苕立在院中,聘聘袅袅一抹孤寂倩影,对着一院枯枝出神,今日如此打扮也不知是在等谁。

    婢子来禀,门庭新制清雅苑的匾额已经换好,从前豢养舞伎所用的“清雅院”就此弃用。

    午时,申怡和葛七返回清雅苑,申怡瞧见打扮妥当的骆苕,会心而笑,像昨日那样赞骆苕好看。

    骆苕见申怡神色浮着豁然,轻问:“凌五郎可有消息?”

    申怡今早去了一趟天官府,相问的便是此事,她如实应答:“在傕州弧曲城,再过些时日,凌五郎和凌世子便会平安归京。还有大冢宰让使女转告殿下,朝堂安宁,希望殿下别被不相干的人事乱去心神,静等凌五郎归来便可。”

    骆苕颔首,原来凌文袤的行踪凌晖一直了如指掌,凌文袤也已经在傕州地界,想必真的是自己过分担忧他的安危了。

    想起白言霈兄妹,申怡沉了沉,略迟疑:“使女打探到,凌五郎在湧州军营,喜爱种植夜息香。昨夜从香芜院带回来的那簇翠玉夜息香倒也能说得通了,您和凌五郎的事正沸沸扬扬地传扬着,白言霈自然也能得到消息,也同样会打探凌五郎。”

    不过韩悟那样死在骆苕面前,足以说明白言霈兄妹是个隐患,于公于私这二人都留不得了。

    这句申怡没敢说出口。

    骆苕仰首再次瞭望枯枝,枯枝上裹着的冰晶早被日光化开洇湿枝桠,她咽了咽空喉,从口中溢出的热气根本塑不住破碎的声线,她说:“我好想见一见他。”

    见一见,只是见一见,别无他求。

    这一辈子化不开的只余下生仇了吧。

    从前那个光风霁月让骆苕日思夜想的人,如今却在黑暗里爬行,都是不能言说的遗憾亏欠。

    申怡望着一动不动的骆苕,瞥见游廊匆匆而来的婢女,直至婢女近前,骆苕才将模糊的视线落下。

    申怡问婢女:“何事?”

    “东刕大王子加木的随从契勒,求见长公主殿下。”婢女禀报。

    骆苕定睛一思。

    安乐公主骆薇已将东刕酒和东刕马,在几日前送往清雅苑,这个时候契勒再求见,应该要好好接待。

    申怡看了一眼骆苕,说:“带他去正堂,长公主一会儿便到。”

    骆苕回梳妆阁重新理好妆发,换上颜色红一些的口脂提一提气色,携同申怡前往正堂,刚踏进去,只觉整个正堂满满当当都是人,契勒身后跟着五位侍女,五位随从,奇装异服,形色各异,一眼瞧过去倒像是满堂彩,也不知为何会来这么多人。

    自己这面六位玄雀护卫和一些婢女也在堂内,零星错落地值守。

    此时的骆苕,一袭清素淡雅着装款步蹁跹,看得契勒一愣,若有所思,几月前还是僧尼之身的骆苕可不是这样一幅模样,感叹这女人一眨眼说变就变。

    僧尼之身的骆苕美则美,但没有美到如此勾魂摄魄。

    契勒领着一众人扣胸,笑着行礼:“长公主!”

    骆苕微微含身回了个常礼:“契勒执事请入座。”又客套着说,“前几日安乐公主给宁华送来东刕酒和东刕马,还未面谢遣使,实在是宁华怠慢。”

    契勒却说的直:“安乐公主如今是加木大王子的阏氏,就是我们的女主人,我们草原也不讲那些虚礼,送出去的礼送出去便送出去了,还要谢多没意思。”

    视线瞭向对面陆续入座的人,笑了笑,偏头吩咐申怡:“上茶。”

    重新将视线移回去时,眼风捕捉到对面左侧有一人迟迟没落座,目光不由聚焦在那人身上,那人一身羊皮长袍,额侧编发,只是未戴耳环,蓄着铺满脸颊的胡须。

    扫了一眼五官移开,移开的视线又鬼使神差地移回到男子脸上。

    二人目光接触那一刹,骆苕脑袋轰地一下空白一片,身躯被冻住,心脏砰砰砰提速地非常快。

    她认出了男子,他是白言霈,白言霈竟然跟随契勒来了清雅苑。

    脑中已经没有过多的空间可容骆苕思考,就那样僵直地站着盯着白言霈,直至白言霈先行坐下,骆苕捂着胸口,才把僵硬的身躯回暖,抬步而去。

    “稍等片刻。”

    留下四字在众人纷纷猜测中离开了正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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