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苟活于世,心有所牵,心有所挂,有在意的人和事。

    沈觅怀恨父亲听信谗言不辨是非的态度,痛心郁郁而终的母亲,他明明知道骆苕用这些他在意的东西对他循循善诱,却还是在临死前透露了异心权贵的名字。

    沈觅这挫败不堪的一生,留下的全都是不甘。

    临死之前,只有骆苕同他叙说他所在意的这些,骆苕的寥寥数语能算作告慰吗?

    不,只能算顺耳。

    他这一生犹如他的身世,已然扭曲,永世告慰不了。

    死前能听得顺耳的几言,犹如吉光片羽。

    对白言霈背信弃义,对白幼黎爱而不得,那又有何关系,这个天地已经没有他的立足之地。

    暗室内,花凊一把将骆苕抱起安坐在案上,挡在骆苕前面,四下飞速瞅了瞅,实在没发现可擦拭的物什,卷起衣角替骆苕擦掉脸上的血迹。

    找话分散骆苕的注意力:“殿下,一会儿下山,你去我宅里,咱们架火烤羊吃酒,我那兄长从中州府别的没带,胡吃海喝的器具倒一样没落下,吹拉弹唱的也没落下,今晚让他全部上齐给我们安排上,殿下还可以让他献舞扭上一段,他什么都会。”

    花凊那个兄长喜珍馐美馔,喜雅俗音律,喜长袖弄舞,在中州府,明着四处撒欢玩,被押在京都城,躲在宅邸继续玩。

    两耳不听窗外事,一心只偷浮生闲,好生快活。

    每日还不能间断,若是断了这些,如蝼蛄啃噬般难受。

    骆苕仰头冲花凊还能笑:“你兄长扭得好看吗?”

    “好不好看,反正我是看不出来,得殿下过目才能分出个美丑来。”花凊挤挤眼跟着笑,“我先背殿下出去。”

    骆苕低下头认真思考,脑中高速运转,所有的事太过零碎,在她心里是一片乱象横生的景象,她觉得自己应该改变之前的想法,抬头吩咐:“花凊,你去叫凌世子和凌五郎进来。”

    骆苕要当着二人的面,将沈觅方才说的独孤解,企图勾结东刕的事直接告诉他们,他们所掌握的线索总要比她要多。

    凌晖如今让凌承佐归拢京都城的人脉,凌承佐又事事带上凌文袤,说明当下他们需要站在同一条战线。

    凌晖所想当是如此。

    孝玄帝骆炜诠屠戮宗亲,乃至覆国的教训还未远去,骆苕却提前反复预演凌承佐和凌文袤相斗。

    她不该那样无休止沉陷在悲观里。

    昨夜,骆苕问凌文袤可想要那个皇位,凌文袤回答她的是日日都会想,这让她不知所言。

    骆苕再深想,想要皇位和实施抢夺,差着许多必要条件。

    凌文袤为了军功,还没有任何行动,甚至在退,若不然凌文袤不会在这个时候选择离开京都,携她去玉磐宫。

    骆苕嘲笑自己,确实如凌文袤说的,胆小如鼠,想的却多如牛毛。

    花凊回身望了眼沈觅的尸身,迟疑着建议:“殿下不如出去再议。”

    骆苕摇头平静地说:“我无碍,你去便是,只让他俩入内,旁人一概不准放进来,你在门口守着,若有人相问,你不用作答。”

    此时她确实没在怕,同时也很小心谨慎,出了这道暗门,外面人多眼杂,随凌承佐上雁鸣山的人里面极有可能有独孤解的人。

    沈觅生死不明,在暗室内待的越久,外面的人会越焦急,怕沈觅泄露出什么不该说的。

    独孤解是否为沈觅编纂,还是真有异心,凌承佐最易察觉。

    独孤解,大嵘的八柱国之一,有威望有地位,倘若凌氏不堪重任行差踏错,独孤解确实有能力镇得住臣工,只要他肯踏入朝堂。

    年逾六旬的独孤解精神矍铄,退在朝堂之外有些年数,安居在家宅入道修仙,时不时前往各地深山道观寻仙问道,在外人看来他已无心朝堂,全族拥戴凌承佐在外人看来也是顺应时运。

    其嫡子独孤颂在京中当的是一职闲差——小司木下大夫,以辅佐司木中大夫。还有一子独孤敷,以谋士的身份跟在凌承佐身边去往傕州,亦师亦友。

    小司木下大夫这个职位,使骆苕联想到白言霈和白言霈的祖父白明绪,白言霈曾任司木中大夫,白明绪曾任冬官大司空一职,掌土木、水利。

    千丝万缕如蛛网交织在骆苕的脑中,她扫过花凊离去的背影,定睛在沈觅惨白如纸的脸上。

    将短刀伸向沈觅时,心底最为恐惧,挥刀后只余下木然平静。

    脚步声焦促沓来,两道人影相继入内。

    凌文袤震撼于自己眼里看见的乌七八糟的场景。

    骆苕勾腿坐在案上,垂下的脑袋没抬起来,脸颊、耳后、前襟能清晰的看见上面的污血。

    地上,面目祥和的尸身,零落的短刀和刀鞘,血液痴缠着一堆灰烬。

    凌文袤箭步上前,擒起骆苕的双手查验两遍,再捧起她的脸来回巡视,对视后深深叹息,扶过她的后颅靠在自己的身侧无声静默。

    她做了自己意料之外的事,此时的胸口堵得难以适应。

    适才最先出去,不过是将沈觅留给她审问,凌文袤知道她有话问询沈觅,或许没有旁人在场,真能从沈觅口中撬出点有用的。

    只是从没想过,她会亲自手刃沈觅。

    花凊出去横斜凌文袤的那一眼,已经将沈觅是谁下的手告知得明明白白。

    凌承佐也未料沈觅死了,眼前逼仄暗室内拥堵无声的画面,窒人鼻息。

    花凊寒声请人入内,他还在想沈觅见到骆苕第一眼,一丝都未起惊讶之色,犹如老友相见,彼此相熟。

    无暇远虑,也无眼多看那静默相依的二人,凌承佐望向火炬,颈侧的血脉无声搏动,平声问正事:“长公主唤我们进来,可是沈觅已告知勾结外敌的内贼?”

    凌晖最初只查到沈觅,很早便和东刕人来往过甚,沈觅借雁鸣山身份之便,低价卖给东刕人药石仙丹。李潜蹊跷而死,作为李潜老友的凌晖大力彻查,从东刕人这面入手,使以美人计将东刕人灌醉,从枕边终于将话套出三言两语来。

    抽丝剥茧,便有了今夜血洗雁鸣山的事。

    骆苕冰冷的双手被禁锢在掌心,挣脱出双手推开凌文袤,让他去到一边,她在凌文袤和凌承佐之间来回打量,沉声平和道:“沈觅让我亲手杀了他,还让我将她的母亲重新殓葬,才肯告诉我,我都答应了。他说,那个内贼是独孤解。”

    她不偏不倚不带个人情绪,将独孤解这个名字说了出来,真伪让他们自我分辨。

    炬火缭绕,一室寂然。

    凌承佐果然神情凝滞,凌文袤亦是一愣,片刻后二人不约而同地相视对望一眼。

    独孤解,任谁都想不到。

    信与不信非在瞬息。

    骆苕垂下头又说:“沈氏诛族之后,将沈觅母亲的尸骸殓葬去沔水旁,枬山脚下,顺便将沈觅的尸身也葬在他母亲的身旁。”

    没有价值的死人,谁都不会在乎,她只是将自己能做到的做完。

    凌承佐思绪飞檐走壁,每一处落脚点都狠狠踩在独孤解这个名字上,过往种种无一疏漏,一旦怀疑的种子扎下去,信任的链锁开始土崩瓦解。

    炬火从凌承佐狭长的凤眼划过,他慢慢阖上眼,再睁眼,眸光清亮,清亮得过于犀利,唇边还衔起一枚笑,扫过一眼凌文袤空荡的双手,从自己的刀鞘拔出长刀,递给凌文袤,说:“有人不想看我们兄弟和睦,今日就做给他们看。我执意留沈觅活口,你为了长公主,情急之下杀沈觅泄私恨,你我起了争执,我被你抽刀砍伤。”又深深望了一眼坐在案面的骆苕,“之后,贤弟连夜带长公主去玉磐宫,京中暂时留给我。”

    独孤敷平日里在凌承佐耳边提醒,当时时提防凌文袤,还说此次回京,该适时除掉凌文袤。

    独孤敷一直为凌承佐殚心竭虑,凌承佐念他忠诚,从未想过其他,只当独孤敷急于求成,才目视不远。

    时下凌氏根基未稳,朝堂杂政繁絮,凌氏还需仰仗凌文袤和他的母族,除掉凌文袤的时日还不在日程之上。

    方才骆苕的一席话,将独孤敷一族推出水面,所有在独孤敷身上的疑点都有了解释。

    鹬蚌相争渔翁得利,独孤敷的父亲独孤解这个渔翁,想要的是大利,眼光长远的很,借凌承佐之手先除掉凌文袤,打乱凌氏格局,凌承佐本来就是世子,得承大位名正言顺,但背后的势力犹如散沙,在父亲凌晖的帮扶下,成气候需要很大一些时日。

    这些时日,便会成为旁人利用的空挡。

    独孤解通过白言霈勾结东刕,同时刺激了凌承佐和凌文袤的认知。

    不论真假,总要试一试,兄弟二人成水火不容之势,但又不会真心除掉彼此,看独孤解如何应对。

    凌文袤望着递来的长刀没接,嗤笑一声,有所抗拒:“每回不体面的都让我做尽。”

    凌承佐摇头讪笑:“我倒真想砍你,砍了你,你不砍回去,在外人眼里不像你一贯的作风,兄长我,要靠你博得一点贤名。你可会给?”

    所以,这一刀直接一点,凌文袤砍凌承佐最合适。

    表象,凌承佐不追究凌文袤砍他一刀的过错,做一位外人眼里的好兄长。

    骆苕虽还糊涂地听着,但从凌承佐的话里已经辨出,他对独孤氏已有猜忌,望着凌文袤从凌承佐手中接过长刀,她将脸别去一侧。

    正当时,刀刃划过衣帛的声音窜进耳道,之后静默无声,也不知这一刀砍在了哪里,有多深。

    骆苕回过头,只觉凌文袤迎面而来,将她抱起,走出暗室,沿暗道疾步向上。

    “一会儿我要你背我下山。”

    骆苕仰头看着凌文袤紧绷的下颌线下死命,因为她不想走,还走不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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