勍州城外,慕容霆彦统兵压境,只要一道令下,三路精兵即刻攻城。

    驭马在前的慕容霆彦眉目微锁,视线朝向一里外勍州城门的方向,隐约可见上面守城兵的头盔,能察觉到一副严阵以待的气势。

    勍州刺史集结豪绅私兵,连同慕容烈坐镇城头,慕容烈即便腿脚不便还坐着四轮车,久未披甲的老人,此次身穿铠甲打算与自己的儿子做最后的殊死一搏。

    慕容霆彦从马背上翻下,开始慢条斯理褪下身上的铮铮甲胄,他要入城,他要只身前去与自己多年未见的父亲一聚。

    着轻甲的骆苕远远跟在后面,下马近前轻唤一声:“舅父。”

    慕容霆彦侧头看人,解甲胄的手顿住,显露一丝惊讶过后才问:“你怎么来了?”

    慕容霆彦原本以为骆苕在营帐,并不知晓她已随军前来,眼前的外甥女软甲加身,凸显几分从未见过的飒然。

    在这一刻骆苕似乎能明白他舅父接下来要干什么,轻松坚定只道:“慕容余贪玩,我亲自入城接他。”

    慕容霆彦唇角漫出微不可查的笑意,沉吟片刻,说:“也好,你同我一起入内拜望外祖父。”

    骆苕没再多言,静候慕容霆彦褪甲完毕。

    马上的凌承佐暗吁一息,道:“慕容大将军,事已至此,不可不顾安危再去白费一番唇舌。”

    昨日已经派人去和谈,但成效甚微。

    都说少年恃险若平地,慕容烈人老却意气不减,半句都听不得,叫嚣着让慕容霆彦亲自入城,纠纠言辞惊煞众人。

    和谈若成,勍州刺史宋毅心知自己也必死无疑,所以抱着视死如归的气性抵死抗争,慕容烈的纠纠言辞助长了他几分气焰,放出豪言壮语对豪绅说,既然不能替君王清君侧,也要与凌氏逆党同归于尽,来捍卫骆氏皇威。

    “凌世子放心。”慕容霆彦整好装束,“不过入内一叙,他们不敢将老夫怎样。”

    已经下马的凌承佐知道慕容霆彦去意已决,视线穿过林木朝西望去,对骆苕说:“你最好别去。”

    这些日子日夜兼程赶路,凌承佐察觉骆苕和凌文袤之间出现了某种隔阂和疏离,但凌文袤绝对不会让骆苕涉险。

    凌承佐也不想。

    骆苕没看凌承佐,去意比慕容霆彦更决:“我与舅父共进退。”

    随军入勍州原本就有此意,她同样流有慕容氏的血,慕容氏也是母后的倚靠,自己有机会定当为慕容氏尽力,不会让舅父背上六亲不认的罪名。

    时不待人,慕容霆彦旋即转身徒步朝城门而去。

    骆苕紧随,刚拔腿便被凌承佐横身挡去前路,只见凌承佐递给她一物,待看清楚是凌文袤送她的防身短刀,她微微诧异,好像之前不知落在何处,现在乍然出现在凌承佐手中,竟有了陌生感。

    凌承佐知道劝不住人,将刀晃了晃示意骆苕接走。

    骆苕眼一眨,接过去利落揣进袖口,瞥了一眼自己的左靴后起身错身离开。

    左靴内藏着一把自己新备的防身匕首。

    凌承佐重新上马,静静望着二人远去,手中的缰绳不知不觉收紧,马儿仰头嘶叫后他才回神,冰冷战盔上的鲜红凤翅一扬,他回身命将士进入戒备,随时待命。

    前路,骆苕追上慕容霆彦,深沉再唤一声:“舅父。”

    慕容霆彦步履未停,蹙眉显现出真正的责备:“你不知道凶险?”一扫方才在凌承佐面前显露的轻松语气,“如若议降不成,堂堂一国公主再被羁留城中为质,后果你可明白?”

    在勍州多月的慕容余暗中递来消息,勍州刺史宋毅和慕容烈打着为国效忠的旗号,誓死与凌氏抵抗到底。

    一旦骆苕和慕容霆彦被羁留城中,里中的变数便不好说了,勍州刺史可以利用二人的身份大作文章。

    至少可以鼓舞城中人的斗志。

    “知道。”骆苕直切正题,“这是一个死局,单纯劝降并不能破局,我想舅父并非真正去劝降。”

    纵使能劝降,事后慕容烈所有的功勋荣誉都会不保,凌晖不会容忍这样一位违逆的人,顾忌慕容霆彦的面子,一时可忍,皇权稳固后一定会清算。

    慕容霆彦岂能不知。

    骆苕说:“舅父打算劝服外祖父将宋毅拿下,我以为如此更为凶险,事到如今刺史宋毅和外祖父早已通同一气骑虎难下,如若劝说可行,不会等到今日兵临城下,外祖父脾性执拗刚烈,不可能让他老人家临阵背信于宋毅。”

    慕容霆彦眉眼缓舒,淡问:“不去劝降还能作甚?”

    骆苕一字一句道:“趁宋毅不备,杀了宋毅,而且不能让外祖父知晓。”

    时间紧迫,已经容不下浪费唇舌,只要宋毅一死,一切的罪责便可推在一个死人身上,到那时,即便慕容烈不服也无办法。

    被骆苕说中心思的慕容霆彦没承认:“如此可行,你倒给舅父出了一个好主意。”遂问,“你入城能做什么?”

    骆苕望向前方,说:“城内状况不明,入城之后唯有见机行事,我听舅父的。”

    城门越来越近,慕容霆彦思忖片刻后深沉低语,骆苕仔细聆听,最后颔首领会其意义。

    言语间二人并行至城下,城墙上早已望见来人的一众人看向抬头望上来的二人,瞬时惊窒,他们被骆苕的容色所震慑。

    午后的暖阳在骆苕脸上折射出金辉,眉目轻扬至恰到好处的弧度,目光坚毅,与生俱来的威仪中透出女子特有的沉着淡然。

    “来者何人?”

    有人终于打破静谧,气势如虹问向城下。

    城墙内安坐在四轮车内的慕容烈方才听闻远处有两人徒步而来,心中浮躁,在慕容霆彦出现在城下时,慕容烈却出了神,他并未察觉城墙上众人这一片刻的惊窒。

    城墙很高,遮挡去慕容烈向外的视线,他只能盯着高耸的墙砖,直到这句——来者何人,才将人唤回,他昂起胸膛,搭在四轮车扶手上的手臂轻轻一挥调整姿态,侧耳而听。

    “慕容伯贤。”

    慕容霆彦报上名号,并不报官职,说明他以慕容烈儿子的身份前来叙谈。

    勍州刺史宋毅已经猜到来人,放声故作轻松道:“原来是春官大宗伯呀,我们等你等的可是望眼欲穿。”不着痕迹地指向旁侧,“那,她呢?”

    骆苕昂首纹丝未动,启唇作答:“宁华,代母前来拜望外祖父。”

    城墙上的人闻言暗中骚动,骆苕的身姿、样貌、气度和宁华长公主国色天香的传言逐渐契合。

    可是传言归传言,传言根本抵不上活灵活现在眼前的人。

    城墙高耸,方才明明还淡薄的日光此刻变得浓烈,刺得人不能完全睁开眼。

    宋毅和骆苕对视的眼睛不由轻眯,高亢吩咐:“开门!迎长公主入城。”说完回身看向胸膛挺直稳坐的慕容烈,说,“辅国公,您千等万等可算将大宗伯给等来了,谁能料到连长公主也前来拜望您,这下子勍州可有的热闹咯。”

    慕容烈卒中之后,口齿一直不清,此刻更疲于说话,将内心愤闷呼出之后,右手振臂一挥,下人便一拥而上抬起四轮车下城墙。

    慕容烈的愤闷在于他的儿子直到兵临城下才来见他这位父亲,生死关头,儿子见老子如此沉得住气,岂能不愤。

    抬四轮车的下人直接回城下屋宅,并未去城门口,宋毅则亲自领人迎的骆苕和慕容霆彦。

    城门缓缓开启,宋毅一番表面客套过后,骆苕第一个问:“慕容余人呢?”

    宋毅跟在骆苕身后侧,瞥眼在她简洁干净的发髻上,暗哼一声:“慕容公子今日不知在哪个乐坊饮酒作乐呢。”

    这种公子哥,正事干不了一件,吃喝享乐一件没落下,兵临城下慕容余也只说,有祖父和父亲在,天塌不了,他不管。

    宋毅根本没把入勍州探望祖父的慕容余放在眼里,更不当一回事。

    骆苕脸色故作一沉,看向慕容霆彦,只见寒青着脸面的慕容霆彦长气一叹,道:“有劳宋刺史遣人将他带回来。”

    宋毅自是应下,随后囫囵差了个人去城中找慕容余。

    一行人入室,屋堂内早已屏退一种不相干的人,慕容烈正居上位,双臂搭在扶手,双目阖闭。

    慕容霆彦先行上前,撩袍双膝跪地,毕恭毕敬:“父亲,儿子来迟。”

    “外祖父。”骆苕紧随其后,正身轻柔唤人,眼前的外祖父气色颇盛,即便闭着眼也能感受到外祖父还是一位精神矍铄的老人,唯一出卖他的只有身下那架代表行动不便的四轮车。

    慕容烈睁开眼,犀利的目光从骆苕的脸颊慢慢移至跪地垂首的慕容霆彦身上,稍一打量,破口而出:“不孝子……有何颜面来见老夫!”

    这一句斥责语音浑厚,字虽不正但气势如剑,直刺慕容霆彦的心脾。

    当年慕容霆彦暗中倒戈凌晖,远在勍州的慕容烈听闻消息,气得火冒三丈,只差提刀连夜入京,奈何两地相隔甚远,又错失时机,外加自己行动不便,被人阻拦下来。

    慕容烈如何也想不到自己引以为傲的嫡子,竟轻易倒戈了凌晖。

    宋毅上前打圆场:“辅国公,这个节骨眼,该谈正事。”

    慕容霆彦当着外人长跪在慕容烈脚前,慕容烈老脸也挂不住,随即呵斥慕容霆彦起身。

    宋毅见状,上前虚意道:“辅国公想必和大宗伯以及长公主有事要议,下官这便退了。”

    慕容烈和宋毅早已是一根绳上的蚂蚱,慕容烈刚烈,怎会让初来乍到的慕容霆彦坏去二人多年的交情,正要开口留人,听见骆苕先道:“事态紧急,宋刺史还是留下一起商议更为妥当。”

    宋毅一早察觉慕容霆彦气势很弱,骆苕反而稳重定然,微微诧异。原本他也没打算出去,这一家子若在里面商量出个好歹,慕容烈被说动,要的也只有他勍州刺史的命。

    他宋毅纵然要死,能有一众分量重的垫背,也算死而无憾。

    既然骆苕识趣留人,他便顺水推舟应承,朝骆苕行了个礼,道:“谨遵长公主。”抱拳慢慢退后,余光扫过他的五位副手。

    慕容烈这面下手空无一人,只有祖孙三辈一室同堂。

    慕容烈也不介意宋毅的防备,开门见山问慕容霆彦:“事到……如今,你还想议和不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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