瑶池前,郑引溪在此与二人分别。

    尽华有些担心,忍不住询问:“阿萤,你还没恢复好,下界的事情,你要不要再等等?”

    郑引溪摇了摇头,叹口气道:“天上一日地上一年,凡人们的命数太短,有些人等不了那么久了。”

    阿盈临死前手中还握着的那封信,郑引溪知道她是想给谁的,一张血迹斑斑破损不堪的纸,成了她们二人最后的联系。

    不想再耽搁下去,郑引溪拉着往远行的衣袖,靠近他轻声说自己过几个时辰就会回来。手中柔软的布料让她想起离家那天的情形,九重天常年不见灰暗,目光所及之处皆是仙气浩荡的模样。她慢慢离开这里,去了一个很远很黑的地方。

    一双手捧起了自己的脸,打断了郑引溪的胡思乱想。

    往远行轻轻摩挲着女孩的脸,她那副细腻柔软的皮肉被人捏得稍稍鼓起,罪魁祸首看不见自己的作品,只温柔细心地嘱托:“早去早回。”

    “好。”

    郑引溪说完也不走,站在原地等脸上的手挪开。

    偶有几位仙君路过,看到此情此景皆是笑而不语,也不会上前来打扰,只是站在远处微微颔首,算是打了声招呼。

    往远行眼覆白绫,偏偏感官敏锐,即使不能视物也能精确捕捉到旁人的气息,嘴角含笑道:“几位仙君这是要去哪儿?”

    郑引溪背对着他们,听此一言,忍不住后退一步。往远行顺势放下手,在众人看不见的地方捻了捻袖口,似在回味刚才手指触碰到的柔软感觉。

    后面传来了一阵轻快的笑声,犹如清风裹着碎花扑向三人,“阿盈,好久没见你了。”

    来人的声音很是耳熟,尾音轻扬。哪怕还没见其人,郑引溪只需稍稍一想,就认出了来人的身份,她转身对着来人恭谨地弯下腰,道:“妙容神君。”

    “欸,你这是作甚?”妙容一瞬间慌乱起来,不明白阿萤怎么突然对着自己行了个大礼,赶忙撸起袖子,抬起郑引溪的手臂道:“我碰巧路过所以来跟你们打声招呼,但阿萤你这……”

    郑引溪顺着她的力道直起身来,目光不偏一瞬直视着妙容的眼睛,“多谢你送的东西,才能让我有回来的机会。”

    话不用说太多,在场的人都知道是什么意思,众人看向郑引溪的目光顿时变得复杂起来。

    妙容感觉到自己的眼眶一下子变热了,一想到多年前那场意外,至今还心有余悸。不想让对方担心,只好勉强露了笑意:“你回来就好,如今事情已经过去了这么久,我已经好久没和你去摘花了,等哪天咱们再一块去灵界找逢春婆婆。”

    郑引溪目含柔意,抬手擦了擦妙容脸上还残留着的泪水,应声道:“好,我一定和你去。”

    尽华受不住眼下这般氛围,伸手变了两朵花出来,往二人怀中一人塞了一朵,结结巴巴安慰道:“别哭了,这花也好看。”

    妙容破涕为笑,人又好面子,只得羞恼地看了尽华一眼。

    又有仙君故意调笑道:“方才老远我就看到邀月神君和一人靠得极近,走过来一看果然是阿萤仙子。”

    往远行嘴角微弯,淡然道:“不过是说会话。”

    九重天的人来来往往,神君的数量总共也只有几位,弹指一挥间,谁也料不到自己以后的结局是什么。众人没想到的是,昔日风光无限的邀月神君竟会为一个人甘愿盲眼,倒也是应了那句:天道自有定数,万物为刍狗。

    空中漂浮着一缕香气,郑引溪面色如常地看着往远行,见他没有下文便对着众人做了一揖道:“诸位,我眼下还有事,得先行一步。”

    妙容不舍道:“你这是有什么急事啊?我才刚来。”

    郑引溪轻拨了一下她头上戴着的流珠步摇,“不用多久我很快就会回来。”

    其余人也纷纷回礼,接着道:“仙子慢走。”

    人间与九重天不同,方才还是春风和煦之景,现下入人眼目的只有一片萧瑟荒凉的树林,离这不远处有座小茅屋供人栖身。

    脚下的雪早已失了它原本的颜色,脏污的地上散落着枯枝。郑引溪一脚踩上去,寂静的氛围骤然被打破,“咔嚓”一声,惊动了藏在木枝上头观察着这位不速之客的鸟。

    黑夜暗淡无星,如果没有屋中那道隐隐约约的烛光,真会叫郑引溪怀疑自己到底来了哪里。

    担心突然到访会惊扰到故人,她正发愁该如何把信送出去会不显突兀。突然,紧闭的房门被人拉开,一位老妪提着一盏快要熄灭的燃灯冲着郑引溪的方向唤了一声:“进来吧,外面天寒。”

    雪在脚下不停呐喊出声,似在催促归人快一点,再快一点!慢慢的,沉稳的脚步不复,取而代之的是白气于空中散开,奔跑让长路一下子缩短,郑引溪与自己想见的人近在咫尺。

    ……

    门没有关上,风雪趁机溜进去不少,那老妇也不管,只拿着一件洗得看不清原本颜色的衣服,坐在床边就着蜡烛散发出的光缝补。

    不知为何,阿萤感觉那针是扎在了自己的心上,眼眶突升的热意让她不敢面对旁人。

    “傻站着在那干嘛?不冷吗?快把门关上。”苍老的声音仿佛被砂纸打磨过,叫人听不真切,但阿萤听明白了,她关上门,慢慢朝着床走近。

    “婆婆,我回来了。”

    “知道是你。”

    阿萤离这个女人只有短短几步的距离了,她蹲下,将自己的头靠在李婆婆的膝盖上,整个人看起来懒洋洋的,“这么久没见面了,你都不想我吗?”

    说罢,她的手也不老实,轻轻去拉李婆婆的衣角。

    李婆婆不惯着人,连忙将衣服举高,警告道:“别来捣乱,我在给你补衣服,要是哪里缝丑了,你可别跟我哭。”

    阿萤笑道:“我又不嫌弃,丑就丑一点嘛。”

    “鬼丫头。”李婆婆笑骂一句,伸手轻轻摸了一下女孩的脸。

    这是一双布满了伤疤和皱纹的手,刮得人脸有些生疼,阿萤却不介意,甚至还往前凑。同时她简单地扫了一眼屋内的摆设,狭窄的屋子里只有床和桌子之类的日用物,棉被看着也不算厚。

    此番恶劣的环境让人不适,她不禁发问:“婆婆,这些年我给你的银子呢?为什么你不给自己置办些好东西?”

    “我这把老骨头有这些东西就够了,左右不过是些身外之外,我都攒着留着给你当嫁妆呢。”

    阿萤面色一僵,“是吗?”

    李婆婆拍拍阿她的手,语重心长道:“我也年轻过,知道你这个年纪的女孩子爱漂亮,多给自己买点衣物首饰,把自己照顾好最重要。”话顿了顿,婆婆又接着说:“阿盈,这些年,你去哪里了?”

    阿萤沉默了一会,站起身来坐在了李婆婆旁边,握着她的手道:“我不是说了我去赚钱了嘛?你别担心,我这次回来就不走了。”

    “不走了?”

    阿萤感觉自己的手突然被握得紧紧的,笑了笑道:“对,我陪着你,不走了。”

    “好好好……”李婆婆激动不已,一时间竟说不出话来,“我,哎呀,我前几天还念叨你什么时候才回来呢……真是老天眷顾,竟然把你盼回来了。”

    上天眷顾?是吗?

    阿萤不说话,只是看着老妇笑。

    待在夜深人静时,阿萤坐在梳妆镜前,摸了摸自己这张脸,这张与秦盈一模一样的脸。

    起初,郑引溪只是想救秦盈一命。

    算了算人间的日子,那是十六年前的事情了。在一个大雪纷飞的日子,秦盈出生在了一户普通的人家,然而秦父只想要一个儿子,看着妻子生出来的女儿他满脸失望。

    秦赵氏刚经历完生产,身体大不如前,还没来得及看一眼孩子就昏睡过去。秦父趁此偷偷将孩子送到十几里外的树林里,将人放下后头也不回就走了,只留下一个哭闹不休的婴儿。

    郑引溪就站在不远处目睹了一切。前几日流越来告诉她必须马上去人间找一个人,等到自己根据指引来到这儿,没想到会碰上这事。

    待到人消失后,郑引溪走到了孩子面前,附身将人抱到了自己怀里。小小的,还很柔软,这是她对秦盈的第一印象。

    这里基本没人会来,她的亲生父亲把人丢在这,压根是不想给这孩子留一点活路。

    白雪挂枝头,景是好景,可惜了。

    神仙不得出手干预凡人的命数,可是……鬼使神差般,郑引溪施法让她的身子变得暖和一些,以免脆弱的幼儿在这冰天雪地里被冻坏。

    抱着人走了一路,郑引溪来到了一座寺庙前,这里香客稀少,勉强还能维持下去。她看了眼怀里的人,忍不住叹口气道:“我只能帮你到这了,今后如何,还得看你自己。”

    说罢,便把人放下。

    走出几步后又觉不妥,又折返回来。郑引溪摸了摸自己全身上下所有的口袋,可惜实在太穷,最后也只给人留了一枚戒指和几两碎银。

    现下是僧人们吃早斋的时候,等到洒扫的人开门,蓦然瞥见石狮子旁放着一个东西,犹豫地走进一看,发现是个孩子后连忙把她抱起转身跑进寺里找主持。

    里面闹哄哄一片,郑引溪不管其他,只身去镇上找了个房子用剩余的钱把它租了下来。

    一晃六年过去了,当初被丢弃的人现在又重新回到了她父母的身边,看着瘦瘦小小的,没什么精神的样子。

    这些年郑引溪一直都在暗中观察着秦盈,随着女孩慢慢长大,那张脸越看郑引溪就越觉得熟悉。偶然有日,尽华和往远行下凡办事,临时起意去了郑引溪那儿,彼时三个人躲在一块大石头后面窃窃私语,尽华看了这小女孩一眼,脱口而出道:“这是你孩子?”

    郑引溪下意识往往远行那看,只见他但笑不语,一时间语塞,好半天不知道该反驳些什么。

    偏尽华看不懂眼色,还在那里滔滔不绝:“就是这小孩看着怎么这么瘦啊?是不是遭虐待了?”

    秦盈过得不算好。郑引溪知道。

    当初秦母清醒后得知孩子不见了,精神几乎崩溃。不顾刚生育完的身子,寒冬腊月的天不管不顾就去寻人。秦父拗不过她,连忙赶去树林里,心里却想这么冷的天人肯定活不下来。

    偏逢僧人上山拣木柴,秦父拦住人一问,得知今天清晨有个孩子被人扔到寺庙外,心下大惊,面上慌慌张张地说:“师傅,可否容许我进寺一看?”

    僧人爽快答应:“善哉善哉。施主请随我来。”

    后来孩子被秦父带回家一直养到了现在,直至秦盈三岁时,秦母又生了一个男孩,她这原本就不算顺遂的日子过得愈发艰难。当初自己尽力让这孩子规避劫难,没想到该来的始终会来,命数如此,做不得假。

    认清了现实,乃至后来秦家遭了大祸,郑引溪都没有再插手一次,她学会以平静的态度去面对一切,无论是死亡还是新生。

    斗转星移,不见归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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