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天,亦朵送来了早餐,比以往多了一个白水蛋和一碗温温热的鸡汤。今天任西想静一静,也就没有留亦朵。

    其实,亦朵不忙任西的事时,除了做饭,还得下地帮父母做些事情。

    她总是有的忙,没见有什么真正休息的时间。除了晚上早早的睡觉。谁又能说身体的辛苦就比脑力劳动轻松呢。

    自从开始喝鸡汤,任西确实睡得踏实,早上脑袋清醒多了。

    今天,他翻开笔记本,看的最后一次的纪录——“北,难以承受,自杀”。

    心痛的感觉有一阵袭来,任西扶着额头缓一缓,才再次提笔。

    北,我在你家乡遇到一个小妹妹,十六七岁,她辛苦的生活环境和贫困的家庭让我想带她远离这里,远离她的家乡。我觉得我跟父亲当年的情况有点相似又有很多的不同。

    我自认为不是一个爱管闲事的人,也没有多余的爱心、同情心,我甚至不关心身边人,我没有思考别人感受的意识。

    就连你,我都没有真正的站在你的角度去考虑,我总替你做着决定或提着要求,自以为是的为你做事,也强迫你跟我的想法一样,试图按着自己的意愿安排你的人生,最后这些应该都成了你的精神负担,这是压垮你的部分原因吧。

    真正的爱是需要尊重对方的,我现在懂了这点,但却永远的失去了可以爱的人。

    北,你有没有后悔过来到曦苑呢?有吧,我特别替你后悔,但这都是在悲剧之后。那之前,我只在意你是我生命的光,你能拯救我的人生,现在我为你不值,我和父亲除了物质和陪伴,什么有益的都没能给你,却强求、道德绑架了你太多的东西。

    都说爱你,却都没给过你平等、自由选择的机会,都在操纵你、塑造你。

    我来到你的家乡,开始思考关于你的事情,才意识到自己这些年都是如何伤害了你。但我现在遇到的这个小姑娘,却也让我对她感到忧心,我把她当成了朋友或者妹妹,这不是我计划中的事情,甚至不是我想要的。

    当我脑海中出现带她离开这山村的想法时,我就知道我与她或她的家庭都走的太近了。

    我本不是来这里寻求精神救助的,但亦朵和她的家庭确实给了我太多不曾有的感情体验,他们家庭贫苦,生活条件也可谓恶劣,整体在温饱线上徘徊,也有很多想要而得不到的东西,更多的是很多东西他们根本没见过、没想过。

    我又开始站在自己的角度想解救她,告诉她怎样才会更好,明明是她每天都在开心的笑,我又拿什么去告诉她什么生活才好呢。

    我担心自己会把她当作是弥补对你的遗憾,她不应该被这样对待,我也不能因此而获救。

    好在现在的我,不同于那时并未深思的父亲,亦朵也不是年幼的孤儿。我意识到了如果要将她带入我的生活,我无法保证能提供她足够的精神支撑,我可能自己都会情绪不稳定,而且,可能无法避免让她受到别人私下的非议。

    能给的或许只有物资,还不及你当初得到的。但亦朵还年轻,我怕她最后会像她母亲一样,过一两年就要在村里或隔壁村子结婚,生了小孩,再带着孩子一起种地。

    我想她能摆脱这样可以预见的未来,她值得更好的东西,她善良的品行,温暖的性格,应该被这个世界善待,而不是留在村里。

    我不想她留在这里,我阴暗的心难道确实是在贪恋亦朵身上的光吗?这是让我害怕的,我怕她跟我出去,会失去笑容,会过的更心累,会后悔。

    北,我们从未聊过你6岁以前的事情,以前我怕你会伤心,没有问起,你又是为什么没提过呢?你和大哥失去父母时,都还太小了。父亲并没有给你们一个幸福的家,我们这个家太不正常,甚至可谓是悲剧的。你和大哥都是这个家的牺牲品。

    因为你的事,我与大哥也渐行渐远,虽不是我主动为之,但原因却在我。对他的埋怨有些都是无立场的,他的悲伤和无奈或许不比我们少。

    如果当年父亲多给点钱,把你们寄养在某个家庭或给你们介绍收养家庭,应该都不会是现在这种结局。

    现在,我该怎样处理亦朵的事呢?我不可能带她回曦苑,也不愿意这样做。

    回岺城,可能也不适合她,我还是先先问问她的意见吧,我觉得先让她继续学业才是最紧要的,自己没有技能很难在外面的社会立足,即使以后她选择跟我去岺城,她也能安心地去开始自己的生活,而不是完全依附于我。

    我不想她心里有什么负担,我该好好考虑下如何与亦朵说这事。

    任西合上他的笔记本,开始想这件事。

    他到山村已经快两个月了,虽原本并没打算要待多久,但没想过会在这里停留这么久,不仅曦苑没有与黎叔说明,跟仁晚也没做过多的交代,还有宋瓷。

    离开曦苑那天,是与宋瓷订婚的第二天,约定二个月后正式结婚,而现在离那个日子只剩十天了。

    到时,任西必须回岺城,与宋瓷的婚姻不仅是他继续完成报仇的一步,也是宗族关系斡旋妥协的结果。

    任西答应与宋氏的联姻,但是,是与宋瓷结婚而不是与宋予。

    宋予是任北和他的朋友,他并不想让宋予牺牲在自己的这次商业联姻与复仇中,而且宋瓷才是宋宸的软肋。

    宋家家主自然是不幸中的万幸,他一向视宋予才是自己的女儿,他想给她一个自由的婚姻,如同他自己一样。

    现在留给任西的时间不多了,他需要处理好亦朵的事,才能放心回去,继续自己的计划。

    中午,任西看看院子的阳光,算着时间就下山去亦朵家了。山村没有网络,也没有电,任西用不上手机,手表也没带,现在的他,都学会了观察山村的太阳来判断时间。

    中午只有亦朵和奶奶在家,三人吃了饭,亦朵为父母盛好饭菜,就准备下地去了。

    任西叫住她,说与她一起。亦朵喜出望外,她喜欢与任西一起,虽然多数时候都无任何交流,但相伴总让人心情很愉快,而且她总觉得,任西随时都会离开。

    亦朵这次带着仁西走大路去他们的田地,多花了二十分钟。任西走走看看,这种清新的空气、蓝蓝的天空、大片片的白云和远方连绵的群山,都让任西觉得心情放松,也没了岺城的那些烦恼。

    现在中午的太阳也没了最初的那样刺眼,只是紫外线依旧强烈。他们一路走来也是出了点汗,仁西跟着亦朵窜过玉米地来到他们的休息区,亦山夫妇已在帐篷坐下,见到任西的到来,多少有点吃惊。

    随后,连忙招呼任西坐进帐篷,他们则是退了出来,又到玉米丛间隙里蹲着吃饭去了。亦朵准备照常穿上罩衣、手套就去干活,任西叫住了她,让她过来,自己有事想跟她谈谈。

    亦朵一听任西找自己说事,心里立刻紧张起来,她预感到任西将要离开山村了。

    见亦朵慢慢脱下罩衣,走过来,坐到自己跟前,双臂抱着曲起来的双腿,头也耷拉着。

    任西语气认真的说:“亦朵,你想过自己以后的生活吗?”

    亦朵不说话。

    任西转头看着她,见她始终没抬头,又说:“如果以前没想过,现在就想一想,你希望的生活是什么样的?”

    亦朵抱紧了双腿,过了好一会,才开口道:“以后的日子由不得我来想,轮到我什么,就什么吧。我只希望家里收成好一点,妹妹能多读些书。”

    任西对她的回答,并不意外。他不急不慢的说:“我是问你,你自己想过的生活。先不考虑家里,好吗?”

    亦朵又陷入了长久的沉默。任西觉得亦朵这十几年都受困在这个山村,这一亩三分地,她根本不知道外面存在怎样的生活,她又适合哪样的。

    她身边接触到的女孩,都是18岁后,直接成家生子,一辈子都在地里和厨房里劳作,有些还没满18岁,就被安排成亲了。

    亦朵不去想自己的以后,因为留给她的也就是这么一条路,甚至整个村的女孩都只有这条路。亦朵想亦禾能像村里有些家的男孩一样,能去镇上读书,以后能争取留在镇上,那将是她最好的结局了,而自己,这辈子就将如妈妈一样,忙碌地活下去。

    任西接着说:“亦朵,我隔几天就要回去了。不知道还会不会回来。现在,我就是担心你,我不想你以后留在这,一辈子都在这地里劳作。我给你想过好几种不同的生活,但那都是我的想法,我现在想先听听你的意见。如果让你离开这山村,你愿意吗?”

    亦朵不敢相信自己听到的话。她从未想过离开山村,更没想过任西愿意帮助她,带她走出去,而且任西在此之前就帮她考虑过了。

    “我想出去挣钱,但我没读书,出去镇上只能做些打杂的工,父亲更想我结婚安定下来。”

    “那你想这么早就结婚生子吗?亦朵,外面的世界跟山村不一样,跟镇上也千差万别,你我都很难想象,也看不全这个世界,但有些人很幸运,他们有去瞧瞧世界的心和能力。我没有这个心了,我希望你能有,而我可以是你的能力,你不用有其他顾虑。”

    任西接着说:“我这次回去一方面是我还有自己想做的事情,另一方面我是回去结婚的,跟你们这里的适龄结婚差不多,也算是联姻,只是这也是我想做的事情之一,我以后的生活不会是精彩、美好的,这是我自找的。但我想你能去体验这个世界,经历好的或者坏的,活出丰富多彩的人生,还可以偶尔跟我分享。以后,我们的生活可以是相连。但我并不想你融入我的生活,我那的生活不是幸福的,所以,我没想让你这次跟我回岺城,而想你继续学业,把大学读完,等你有了对世界的想法,再自己考虑下一步,而我都将是你的后盾。至于你的家庭,不用担心,等你考虑好,我再与你父母商量其他的事。”

    亦朵看向任西:“我还可以去读书吗?”

    “我觉得继续读书,作为你踏出这里的第一步,是最切合实际的,对你和你的家庭影响也最低,你也能更好的去适应以后的人生转变。”

    亦朵虽面有疑虑,但也微笑着面对任西。

    任西笑了一下:“亦朵,你愿意出去读书吗?先在镇上读高中,以后再考虑大学的事。”

    亦朵点点头。

    “我是愿意的。”

    两人相视一笑。

    亦山夫妇见任西与亦朵说话,也没再靠近,任西与亦朵谈完,就离开了,亦朵继续在地里帮父母做活。

    任西则回村,直接去往村长家,让人帮着把村长叫了回来,任西想向他借下摩托车,他要进镇子。村长不放心任西自己骑摩托,就安排了一个村民,骑车送他过去。

    任西这还是第一次坐别人的摩托后排,觉得有点丢脸,幸好在这里,他也不讲究那些颜面了,但也是别扭了一路。

    进了镇子,他便先去找了李叔,让他帮着联系了镇上中学。

    中学校长殷勤的迎接任西进去,邀请他到自己的办公室坐坐。一坐下,任西并不想多说客套话,接下校长沏的茶,就直接说到:“校长,我妹妹她今年18岁,在村里读完了初学,至今中断了学业两年,现在她想重新在您学校开始读书。学籍的事,就要麻烦校长了,贵校有什么困难的地方,也不妨直说。”

    校长笑嘻嘻的连忙说:“调学籍的事,不困难,这您可以放心,我亲自来处理。我们这贫困镇上的学校哪谈得上贵校,现在政府拨了一块地给学生做操场,之前镇上招商引资,本来谈好了一家企业资助学校给学生铺设橡胶跑道,但那企业最后没有进镇,这个项目也就停滞了,哎,让学生们空高兴了一场。”

    “好,我来安排塑胶操场的事,学校多久可以让施工队进场?”

    校长见任西一口答应,本来担心又会是一场空,结果直接问进场时间,赶快说:“我们随时都可以,主要看您的时间,只需要提前一天通知我们就行。”

    “好,我这两天就确定下来。我妹妹读书的事,也希望尽快,最好这学期就能插班入学。”

    校长:“好的。我明天就去村上查档案。”

    任西站起来,与校长告辞,拒绝了一起晚餐的邀请,他接下了校长的名片,也拿到了操场的规划尺寸。

    然后,又要了接手过学校其他工程的承包方和施工队的电话。

    接着,任西回到镇上,去了镇上唯一一家本地的建筑公司,说明了项目内容,要求他们后天前,向自己汇报设计方案、预算以及施工安排。同样的要求,又电话了以前的承包方和施工队。任西的时间不多了,他最在意的是让学校尽快安排亦朵入学,所以需要施工方尽早入场,才能在自己离开前看着亦朵入学,好像只有这样,他才能放心的走。至于操场的预算,并不在他考虑的范畴。

    因为都是用李叔的电话联系的,所以任西让李叔收到各方回复了,就立即联系自己,而他今天还得回村里。最后留给任西的,就是找亦山夫妇谈话了,而他并没有太多把握去说服那对夫妇。

    毕竟,不是什么事都可以直接用钱去处理的,他也不想这样去买亦朵的未来,他希望亦山夫妇能够真正的去接受,亦朵开启不同人生的建议。

    任西坐上摩托,又一次回了山村,这往返山村和镇子的路,任西走了三次,有两次都是为了亦朵。他有时都说不清,自己为什么会对亦朵如此上心。

    只是,觉得做这件事让他觉得非常有意义,也很开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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