临安,原是杭州,靖康之难后高宗逃亡时指定的临时行都,谁也没想到,就此停留了一百一十一年。凤凰山脚下的皇城毗邻钱塘江,一条御街从南至北贯穿整个临安城,左侧郊外则是那大名鼎鼎的西湖。

    苏携二十不到便入官场沉浮,那时朝堂权臣当道数十载,早已没有新进官员的立足之地,他一改少年浮躁的心气,一不结党营私,二不意气用事,这才让官家注意到自己。

    临安寸土寸金,大多数普通官员都安置在皇城脚下的官邸,像苏携这样的朝中新贵,被赐予私人的府邸,屈指可数。

    冬至前一日,府邸已大功落成。

    苏携亲自接苏老等人一同入府,时隔数年,他眉目间与父亲越发有几分相似。曾经那个在金鱼街头巷尾到处上蹿下跳,让男女老少头疼不已的小子,长成处事周全,顶天立地的模样。

    “德叔!”

    德叔赶忙上前跪下,双眼早已泛红,道:“小公子,老奴受不起!”

    苏携扶起老人,一时默默良久。而后才转身吩咐小厮在前领路——

    一新一旧两驾马车,外加一匹马一头驴,便从钱湖门向北出发——

    “爹,此行过于舟车劳顿,是孩儿顾虑不周……”

    “我是老了,不是废了。”“你可知这马匹从而而来?”

    苏携摇头,苏老才道:“蒲寿庚听闻我要北上,借此想与我结交。”

    怀风撩着帘子,往外瞧,见状回头插话道:“他见老爹不收,扬言要将马杀死!”

    苏携看了她一眼,道:“蒲寿庚擅番舶利,这些年靠着囤积居奇又以高价卖出,一时在东南沿岸风光无良……”

    苏老没有应话,只问道:“现御史台何人掌事?”

    “左腾宗——不过他年事已高,事宜皆交由我们几人处理。”

    “左丞王石,右丞乃沈子舟,另有台院一人,殿院一人,查院六人。”

    “王石……”苏老叹息,不禁感慨道:“他不容易……”

    “殿下取和,故未换下。”

    “你尚未站稳脚跟,先自保……”随后道:“切勿张狂。”

    苏携应声答是,再抬眼时父亲已经闭目养神。

    余下两人对视,一时无言。

    直到怀风在苏府见到林暮云本人,她真心觉得苏携踩的第二个狗屎运便是娶了嫂嫂——

    林家是临安七大家族之一,她父亲是京师上下颇有名望的大儒之一,家中世代为官。林暮云性情娴雅,自幼饱读诗书,容貌虽不十分出众,气质却独道,性情也与怀风十分投缘。

    小年这日,两人结伴上禅源寺上香祈福。寺庙在山上,或者说,整座天目山就是一座寺庙。

    轿子抬到山脚的寺庙口,落地时,空中慢慢悠悠飘扬着白雪,山上的景色变得朦朦胧胧。

    怀风和七喜还没见过雪,故而新奇不已。下人们帮忙戴上斗笠,披上斗篷,又有人在前探路引路,他们行走在山路通天的石阶上,寒冷中多了些畅快凉爽。

    沿途中,几人陆续遇到行乞的人,有的靠在高不见顶的松木上休憩,有的穿着薄衣麻鞋在前步履蹒跚。

    “暮云姐,山上怎么有这么多人?”

    暮云无奈,道:“大多是失去田地的老百姓……”

    “临安人?怎么会?!”

    “听说是北方的流民,城内没有地方安居;有些当地人的土地被贱卖,无以谋生,只能来寺庙乞讨。”

    “既然来到寺庙,为何不出家呢?”

    “不是他们不想,只是朝廷发放的度牒价格越来越高,饭都没有着落的人,哪有钱买度牒。”

    这度牒是朝廷下发给和尚的“出家凭证”,可以免除劳逸和赋税,原是是一百三十贯一度牒,这些年被硬生生炒到八百贯每张,普通农户一年收入最多五十贯钱,更何况这些流民、贫民?

    禅源寺果然不一般!怀风目之所及——寺宇禅院皆用明黄色的琉璃和朱红色廊柱建成。号称“万佛之国”的刺桐城,也没有一座寺庙能与之相提并论,这禅源寺在一层层枫叶和杉树装饰下,恍如大内宫殿。

    入庙奉香完,暮云等人先行一步前往葫芦塔烧纸钱。出了庙堂后,不远处传来潺潺的流水声,待怀风走近,原来是一座靠着石壁人为雕刻而成的水潭,俗称‘许愿池’。石壁的出水口被刻有龙首,口衔青珠,上有红笔题着“琉璃谭”三字。

    怀风刚靠近水潭,颈间的平安扣便隐隐发烫,有红光透出,她正暗自奇怪——

    一面容清秀的扫地小僧走来,出声提醒道:“施主把铜钱扔入龙口内,双手合十诚心许愿即可。”

    这水潭内还设有九个一模一样的龙首,只是口内不再衔着青珠,而是游客投掷的铜钱,九个龙首口中满满当当都是铜臭,水潭池底也撒满了铜钱。

    和大部分虔诚的信徒不同,怀风秉持着灵活信教的原则——看来佛祖不差钱,又所谓心诚则灵金石为开,笑不笑纳也就不那么重要了。

    这么想着,不远处突然传来年轻女人的叫嚷声。

    两三个粉衣襦裙的丫鬟正在驱赶着跪坐在地上的一老一小,小的那个两个小拳头攥满钱币,年纪大的不断搓着手掌,谄笑着乞求道:“姑娘——姑娘!您行行好!!”

    “老人家,不是我们不担待你!你看看这是什么地方!”

    “彩云姐,还和他啰嗦什么,让小子们乱棍打出去!”

    眼见,几人就要上前,怀风见缝插针,挡在中间——

    “你是谁?!”

    “路——见不平,拔刀相助——的人!”

    方才出言挑唆的小丫鬟,嗤笑一声,道:“原来是小偷的同伙!”

    小孩瞪着眼睛,反驳道:“我们不是小偷!!”

    “不是!那你手里拿的是什么!”

    “是……是我捡的!”

    丫鬟显然不信,嘲笑道:“我只知道天上掉馅饼,还不知道会掉铜板!”

    怀风打趣道:“看来姑娘的运气不大好啊,哈哈……”

    “你——!!”

    “彩云,芳儿——”

    两人身后的婢女侍从纷纷后退,一高鬓长颈的女子走上前来,女子头顶一鎏金莲花冠,左右髻边各别两朵芙蓉,上着花鸟暗纹长衫,襦裙及地曳行,又环佩绦带和长帛以禁步。

    两人一左一右低头,道:“小姐……”

    “佛门净地,不容放肆。”

    “可是他们偷佛祖的香油钱……”

    小孩闻言,忍不住站到怀风身后,拽着她的衣服,出声辩解道:“我们没偷,这是在地上捡的!”

    “误会误会——”

    谁知,那女子看也不看她,向那叫彩云的丫鬟吩咐道:“姨妈和净空大师聊得差不多了,不要让她等久了,走吧!”

    怀风扶起老人,七喜不知什么时候神不知鬼不觉地站到她的身后,悠悠道:“多管闲事!”

    “七喜!亏你曾经也是半个和尚!”

    他听完倒是不屑地一笑,解下腰间的一贯钱,交给老人家,淡淡道:“救得了一个人,救不了所有人……”

    “走吧!”

    两人在西门同求完签的暮云会合,怀风见她面带红晕,暂且将方才不快之事忘却,追着问求的什么签。

    “必定不是姻缘——”

    “一求姻缘二求财!难道暮云姐也想富甲一方!”

    此话一出,逗得暮云几人掩嘴欢笑。

    七喜双臂环抱,忍不住吐槽:“笨蛋!”

    正欲出寺庙门槛,迎头撞上一神神叨叨,手中捧着八卦盘的算命师傅——

    “来一来,算一算,正宗的算命,包算包满意,算不准,少要钱,算得准,得加倍。祖传算卦秘笈,兴国又安邦,安邦奔小康!天灵灵,地灵灵……”

    此门只能容纳两人同进同出,怀风欲左让,师傅同左,怀风右让,师傅同右,一来一回,二来二回……

    怀风两脚站定,只听那师傅还在吆喝:“来一来,算一算……”

    “师傅是不是走错道了?”

    “不错!”

    “?!”

    “玄之又玄,众妙之门。”

    说罢,又看向满脸疑问的善子,循循善诱道:“小子,我看你印堂开阔、眉清目秀,是个有机缘的人!”

    “多年来为传授我紫阳派真经,我游历四方,可惜无一人入我道眼!”

    “今日你若入我道观——”

    “九百九十九文!”

    “不要!!”

    说着,怀风就越过这位师傅要走——

    “给你打折!”

    “不要!”

    “为啥?!!”

    “第一,你是个骗子!”

    师傅脚底踉跄一下,辩解道:“……话不可以乱说。”

    “这样,我就破例给你算上一卦!”

    怀风学着他摇头晃脑,道:“师傅——饭可以乱吃,卦不可乱算。”

    说着,也不管暮云等人落在身后,就要开溜——

    “!慢着!!你有一青白平安扣吊坠!”

    暮云不紧不慢地从后走来,看着呆滞的怀风,微笑道:“这平安扣我也有一个,倒是不常戴在身上。”

    师傅哈哈一笑,凝神似在思索,又似在回忆,这才开口道:“夫人,这平安扣虽不少见,奇就奇在,他身上这枚外圆内方!原石不取自中原,而是晋江江海下一汇聚天然之灵气的青石!”

    怀风惊奇,这枚平安扣是爹娘在她生辰亲自穿绳引线给她带上的……

    师傅见已镇住这小子,不禁有些得意,心想接下来就用自己那三寸不烂之舌成功将其收服!

    怀风回过神来,认真想了想,说:“师傅,看来你不是骗子!”

    “不过,我不想做尼姑——”

    “也不想做女道士!!”

    说罢,牵起暮云的手便走。

    留下那师傅一人在原地思索,半天才恍然大悟道:

    “这小子是个女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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