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翻地覆
沈玉从后殿出来。
云宫前殿，依然还是张灯结彩，到处都摆满了鲜花。人们站在屋檐下对着天空指指点点，脸上带着笑意。
尽管天雷可怖，但这里乃是云流浪破所住之宫殿。
二十年来，有云流浪破所在的地方，从来没有死亡，也没有灾难，生活在东都的人们，都已经习惯了在云流浪破的庇护中生活。
哪怕天空雷霆滚滚，如同末日，只要想到这是在云流浪破的寝宫之中，他们就完全无所畏惧。
沈玉怔怔地停住脚步看着他们，到底还是后退几步，藏在了房屋拐角处。
她的眼中……透过她的眼睛……她看到……
人群当中，赫然有些人……不是人。
她的双眼透过血肉，看见他们体内纯白的骨架，人们在笑，他们也在笑，但他们的皮肉在笑，皮肉之内却……淡漠无情，一动不动。
沈玉擦了擦眼睛，看向他们的口唇，他们说话时候，声音先出，口唇后动，呼吸时候，不见丝毫热气。他们身旁的亲人和朋友，在黄昏的晚霞当中，呼出一点热气，喷到他们的脸庞上，他们扭头去看时，冰冰凉的气息从人群中悄悄散开。
沈玉倒吸一口凉气。
定睛再看。
拥挤的人群之中，这般……非人之物，却有百余、千余……几乎数不清。
他们混在人群中，或是低头微笑，或是与身旁的亲人絮语，也有的将孩子抱在怀中，指着天空啧啧称奇。
他们的姿态、动作，与人类一般无二。
然后他们的身体……
沈玉慌乱之中，仰头望向天空，寻找那代表着云流浪破的青色气柱，却遍寻不到。只看到另一道稍小些的金色气柱直连天地，却慢慢地染成黑色……她化作一阵清风，急急忙忙奔向金光镜所在地方。
金光镜跪倒在密室之中，一口黑血吐在地上，黏腻的黑色丝线挂在他的唇边，他抬起脸看向沈玉，白眼球凸起，遍布血丝。
“云流君他……怎么不见了……”
沈玉问他：“陛下，你还好么？”
“我……不……好……云流君他……他……他死了么……？”
沈玉的目光落在他的唇边，看见那黑色的血，飘摇着舞动起来，如同湖中水草，她想起镜中所见，想起饱受折磨的白天明，想起竹林中的恐怖气息。
“你和师父，到底瞒了我什么。”
“师父，其实，是邪神么？”
“是的，师父大概是死了。”她低声道：“师父说，邪神和机仆，实乃寰宇之中，最恐怖的文明毁灭者，凡是发现祂们的踪迹，定然要杀无赦的。”
她轻柔地托起金光镜的脑袋，将他的脑袋放在自己的膝盖上，任由他喉中吐出的黑血，将她那身大红裙裾染得乌黑。
“陛下，我师父他到底是什么人，他不是真正的仙人，对么？”
“真正的仙人从来不惧雷霆加身，雷电神威，只诛妖邪。”
金光镜呕出一大口黑血，整个和蔼的脸庞，迅速地萎靡下去，一团黑气笼罩住他的口鼻。
他快速地衰老下去。
沈玉心里空落落的。
她放下金光镜的脑袋，抽身往外走，看见大太监李长寿正擎着手中的宝珠往密室中冲去。
沈玉侧开身子，让开道路，李长寿飞快地将手中宝珠塞进金光善口中，却只是延缓了他的衰老，他的体内依然有源源不断的黑气，如同恶意一般，往外狂乱地奔涌而出。
直到他缓过劲儿来，咬破指尖，用深红发黑的指尖血，在眉心颤颤巍巍画出一道诡异扭曲的符咒。
那狂乱的黑色，才终于被压制到他的丹田之中。
沈玉最后深深看他一眼，大踏步往外走。
她遇见金光羽，金光羽看见她，眉头紧皱，问她：“方才那雷云……又有哪个隐士大能往东都来作乱了，你见到师父没有？恐怕这次还得他出手才行。”
她没有回话，只是甩开袖子，继续往外走。
“喂！干嘛不理我！还有，你脸色怎么这么难看！心情不好么？”
她又遇见白檀，白檀道：“你和我弟弟刚结婚，怎么就在外面乱跑，多大的人了，怎么还是这样任性。”
沈玉一语不发。
她右手掐诀，在血色的黄昏中，唤来一朵红色的云。
黑色的血，染黑了她大红的裙裾，她轻轻踏上那朵红色的云，高高升到天空中去。
东都在她脚下如同一个方方正正的棋盘。
渺小无比，但仔细看去，其中那些非人生物与人类混在一起……隐隐约约还有诡异的黑色，笼罩在东都之上，摇摆着、交织着……无所不在的黑色丝线，涌动到云宫，将东都隐隐约约编织成一头沉睡着的狰狞巨兽，而云宫就是兽首。
九天之上，寒风刺骨。
沈玉忽然打了个哆嗦。
她看见那道代表着金光镜的气柱，已经被黑色侵染得斑驳不堪，其上满是黑色的斑点……
她双手抱膝，坐在云端，喃喃道：“如果师父不是师父，陛下不是陛下……那我又是谁……我难道是个疯子么？”
她在云端之上，一直静静坐到天黑。
直到黄昏留下，月色升起，她才摁下云头，又化作一阵清气，潜入云宫之中。
她看见胖乎乎的金光羽跪在金光镜床前，心乱如焚地叫着父皇。金光镜神志似乎清醒了些，已经将那些黑色完全压制下去，重又恢复了正常人类的模样。
她看见白檀在后殿，将虚弱的白天明搀扶起来，拍打他的脸颊，白天明却只是茫然地看着她，仿佛根本不认识她是谁。
她看见前殿，来庆祝她大婚的东都人，还喜气洋洋地鼓掌欢庆。
她看见……混在人群中那些似人非人的生物……几乎占据了人群的十分之一，而没有任何人觉察到不对。
她捂住自己的眼睛。
想到云流浪破曾为她施展的法术神明灵。
他说这会让她看到那暗中作祟之人的真身……但怎么可能……那些人……她分明认得那所有似人非人之物的脸庞。
那全部都是——
吃下师父灵丹妙药，死而回生的人呐！
师父为她施展法术，让她看到他的真面目，又让她杀了他……这不对吧！
到底是师父疯了，还是她疯了，亦或者是，这个世界疯了？？？
沈玉蜷缩在角落里，捂住自己的眼睛，感到痛苦极了，她恨不得干脆挖掉这双眼睛——
“师父，我现在该怎么办啊……”
“到底，事情为什么，会变成现在这个样子啊。”
她只是想要，和师父，和几个好朋友，永永远远，就那样幸福地生活下去，而已。
她只是……她只是……
沈玉明白。
她的人生，再也没有办法，像从前那样了。
昨夜，她还是那个，有师长庇佑，有两三好友，天真烂漫的东都贵女。
在原本的命运轨迹之中，一年后，金光镜退位登仙，金光羽即位，白檀为文官，红景天为武将，而她则接过云流浪破原本的使命，巡游天下，斩妖除魔。
他们会是一辈子的挚友，共同维护此方天地的安危，护佑天下百姓。
三不五时，他们还可以像从前那样相聚在一起……
今天，那所有美好的一切，都烟消云散。
那样的未来，永远都不可能再抵达了。
沈玉遮住自己的眼睛，心想，如果她不结这个婚，是不是情况就会有所不同？
就算是掩耳盗铃自欺欺人也好。
只要一直闭着眼睛，没有天生灵瞳的白天明来戳破这些真相，就那样蒙昧无知地生活下去……
那会更好么？
沈玉叹息一声。
遥遥看了东都最后一眼。
发生的事情，已经发生。再多回想，也是无益。
当务之急……她必须……离开东都。
*
白檀低声说：“她不敢留下来面对大家的质问。”
她想起在这件事发生之前，她印象里的那个沈玉。
小时候她第一次在云宫见到沈玉。
沈玉穿着一身银色的外衣，材质如同水银一样流动，在日光下发出五彩的炫光，她回家问过父亲，父亲说那是仙衣，仙家的衣物。
沈玉那样的霓裳羽衣，眉间用朱砂点了一个圆点。
她们都才五六岁年纪，沈玉的脸上还有许多婴儿肥，看起来胖嘟嘟的，却分明又有几分威仪。
让她害怕。
直到她开口说话，对白檀露出一个灿烂到过分，以至于有些讨好的微笑。
“你……好……呀……我……是……沈……玉……”
她说话有些含糊不清。
就好像她根本还不会说话。
白檀一听便了然。
原来是个，这么大岁数，却竟然还不会说话的，笨蛋呀。
白檀道：“她自小在云宫长大，师父本就是不通俗务餐风饮露之人，又过分溺爱她，将她养成这般性子，骄纵又任性，却经不起风雨，遇事慌张，处理失当。”
金光羽淡淡道：“所以你是觉得，你才经得起风雨么？你遇事不慌张，处理不失当。”
“如果我是她，我在那个时候，也是必须要立刻离开东都的。”胡丞相脸色苍白，他想露出一个微笑，以示他此时依旧镇定自若，却实在是笑不出来。
“虽然许多事情都如一团迷雾，让人分辨不清，但毋庸置疑的是……这背后必然有人在搞鬼。”
“有人编织了一个搅弄天下的阴谋，而沈玉……她现在是唯一一个能看到祂的人。”
云宫前殿，依然还是张灯结彩，到处都摆满了鲜花。人们站在屋檐下对着天空指指点点，脸上带着笑意。
尽管天雷可怖，但这里乃是云流浪破所住之宫殿。
二十年来，有云流浪破所在的地方，从来没有死亡，也没有灾难，生活在东都的人们，都已经习惯了在云流浪破的庇护中生活。
哪怕天空雷霆滚滚，如同末日，只要想到这是在云流浪破的寝宫之中，他们就完全无所畏惧。
沈玉怔怔地停住脚步看着他们，到底还是后退几步，藏在了房屋拐角处。
她的眼中……透过她的眼睛……她看到……
人群当中，赫然有些人……不是人。
她的双眼透过血肉，看见他们体内纯白的骨架，人们在笑，他们也在笑，但他们的皮肉在笑，皮肉之内却……淡漠无情，一动不动。
沈玉擦了擦眼睛，看向他们的口唇，他们说话时候，声音先出，口唇后动，呼吸时候，不见丝毫热气。他们身旁的亲人和朋友，在黄昏的晚霞当中，呼出一点热气，喷到他们的脸庞上，他们扭头去看时，冰冰凉的气息从人群中悄悄散开。
沈玉倒吸一口凉气。
定睛再看。
拥挤的人群之中，这般……非人之物，却有百余、千余……几乎数不清。
他们混在人群中，或是低头微笑，或是与身旁的亲人絮语，也有的将孩子抱在怀中，指着天空啧啧称奇。
他们的姿态、动作，与人类一般无二。
然后他们的身体……
沈玉慌乱之中，仰头望向天空，寻找那代表着云流浪破的青色气柱，却遍寻不到。只看到另一道稍小些的金色气柱直连天地，却慢慢地染成黑色……她化作一阵清风，急急忙忙奔向金光镜所在地方。
金光镜跪倒在密室之中，一口黑血吐在地上，黏腻的黑色丝线挂在他的唇边，他抬起脸看向沈玉，白眼球凸起，遍布血丝。
“云流君他……怎么不见了……”
沈玉问他：“陛下，你还好么？”
“我……不……好……云流君他……他……他死了么……？”
沈玉的目光落在他的唇边，看见那黑色的血，飘摇着舞动起来，如同湖中水草，她想起镜中所见，想起饱受折磨的白天明，想起竹林中的恐怖气息。
“你和师父，到底瞒了我什么。”
“师父，其实，是邪神么？”
“是的，师父大概是死了。”她低声道：“师父说，邪神和机仆，实乃寰宇之中，最恐怖的文明毁灭者，凡是发现祂们的踪迹，定然要杀无赦的。”
她轻柔地托起金光镜的脑袋，将他的脑袋放在自己的膝盖上，任由他喉中吐出的黑血，将她那身大红裙裾染得乌黑。
“陛下，我师父他到底是什么人，他不是真正的仙人，对么？”
“真正的仙人从来不惧雷霆加身，雷电神威，只诛妖邪。”
金光镜呕出一大口黑血，整个和蔼的脸庞，迅速地萎靡下去，一团黑气笼罩住他的口鼻。
他快速地衰老下去。
沈玉心里空落落的。
她放下金光镜的脑袋，抽身往外走，看见大太监李长寿正擎着手中的宝珠往密室中冲去。
沈玉侧开身子，让开道路，李长寿飞快地将手中宝珠塞进金光善口中，却只是延缓了他的衰老，他的体内依然有源源不断的黑气，如同恶意一般，往外狂乱地奔涌而出。
直到他缓过劲儿来，咬破指尖，用深红发黑的指尖血，在眉心颤颤巍巍画出一道诡异扭曲的符咒。
那狂乱的黑色，才终于被压制到他的丹田之中。
沈玉最后深深看他一眼，大踏步往外走。
她遇见金光羽，金光羽看见她，眉头紧皱，问她：“方才那雷云……又有哪个隐士大能往东都来作乱了，你见到师父没有？恐怕这次还得他出手才行。”
她没有回话，只是甩开袖子，继续往外走。
“喂！干嘛不理我！还有，你脸色怎么这么难看！心情不好么？”
她又遇见白檀，白檀道：“你和我弟弟刚结婚，怎么就在外面乱跑，多大的人了，怎么还是这样任性。”
沈玉一语不发。
她右手掐诀，在血色的黄昏中，唤来一朵红色的云。
黑色的血，染黑了她大红的裙裾，她轻轻踏上那朵红色的云，高高升到天空中去。
东都在她脚下如同一个方方正正的棋盘。
渺小无比，但仔细看去，其中那些非人生物与人类混在一起……隐隐约约还有诡异的黑色，笼罩在东都之上，摇摆着、交织着……无所不在的黑色丝线，涌动到云宫，将东都隐隐约约编织成一头沉睡着的狰狞巨兽，而云宫就是兽首。
九天之上，寒风刺骨。
沈玉忽然打了个哆嗦。
她看见那道代表着金光镜的气柱，已经被黑色侵染得斑驳不堪，其上满是黑色的斑点……
她双手抱膝，坐在云端，喃喃道：“如果师父不是师父，陛下不是陛下……那我又是谁……我难道是个疯子么？”
她在云端之上，一直静静坐到天黑。
直到黄昏留下，月色升起，她才摁下云头，又化作一阵清气，潜入云宫之中。
她看见胖乎乎的金光羽跪在金光镜床前，心乱如焚地叫着父皇。金光镜神志似乎清醒了些，已经将那些黑色完全压制下去，重又恢复了正常人类的模样。
她看见白檀在后殿，将虚弱的白天明搀扶起来，拍打他的脸颊，白天明却只是茫然地看着她，仿佛根本不认识她是谁。
她看见前殿，来庆祝她大婚的东都人，还喜气洋洋地鼓掌欢庆。
她看见……混在人群中那些似人非人的生物……几乎占据了人群的十分之一，而没有任何人觉察到不对。
她捂住自己的眼睛。
想到云流浪破曾为她施展的法术神明灵。
他说这会让她看到那暗中作祟之人的真身……但怎么可能……那些人……她分明认得那所有似人非人之物的脸庞。
那全部都是——
吃下师父灵丹妙药，死而回生的人呐！
师父为她施展法术，让她看到他的真面目，又让她杀了他……这不对吧！
到底是师父疯了，还是她疯了，亦或者是，这个世界疯了？？？
沈玉蜷缩在角落里，捂住自己的眼睛，感到痛苦极了，她恨不得干脆挖掉这双眼睛——
“师父，我现在该怎么办啊……”
“到底，事情为什么，会变成现在这个样子啊。”
她只是想要，和师父，和几个好朋友，永永远远，就那样幸福地生活下去，而已。
她只是……她只是……
沈玉明白。
她的人生，再也没有办法，像从前那样了。
昨夜，她还是那个，有师长庇佑，有两三好友，天真烂漫的东都贵女。
在原本的命运轨迹之中，一年后，金光镜退位登仙，金光羽即位，白檀为文官，红景天为武将，而她则接过云流浪破原本的使命，巡游天下，斩妖除魔。
他们会是一辈子的挚友，共同维护此方天地的安危，护佑天下百姓。
三不五时，他们还可以像从前那样相聚在一起……
今天，那所有美好的一切，都烟消云散。
那样的未来，永远都不可能再抵达了。
沈玉遮住自己的眼睛，心想，如果她不结这个婚，是不是情况就会有所不同？
就算是掩耳盗铃自欺欺人也好。
只要一直闭着眼睛，没有天生灵瞳的白天明来戳破这些真相，就那样蒙昧无知地生活下去……
那会更好么？
沈玉叹息一声。
遥遥看了东都最后一眼。
发生的事情，已经发生。再多回想，也是无益。
当务之急……她必须……离开东都。
*
白檀低声说：“她不敢留下来面对大家的质问。”
她想起在这件事发生之前，她印象里的那个沈玉。
小时候她第一次在云宫见到沈玉。
沈玉穿着一身银色的外衣，材质如同水银一样流动，在日光下发出五彩的炫光，她回家问过父亲，父亲说那是仙衣，仙家的衣物。
沈玉那样的霓裳羽衣，眉间用朱砂点了一个圆点。
她们都才五六岁年纪，沈玉的脸上还有许多婴儿肥，看起来胖嘟嘟的，却分明又有几分威仪。
让她害怕。
直到她开口说话，对白檀露出一个灿烂到过分，以至于有些讨好的微笑。
“你……好……呀……我……是……沈……玉……”
她说话有些含糊不清。
就好像她根本还不会说话。
白檀一听便了然。
原来是个，这么大岁数，却竟然还不会说话的，笨蛋呀。
白檀道：“她自小在云宫长大，师父本就是不通俗务餐风饮露之人，又过分溺爱她，将她养成这般性子，骄纵又任性，却经不起风雨，遇事慌张，处理失当。”
金光羽淡淡道：“所以你是觉得，你才经得起风雨么？你遇事不慌张，处理不失当。”
“如果我是她，我在那个时候，也是必须要立刻离开东都的。”胡丞相脸色苍白，他想露出一个微笑，以示他此时依旧镇定自若，却实在是笑不出来。
“虽然许多事情都如一团迷雾，让人分辨不清，但毋庸置疑的是……这背后必然有人在搞鬼。”
“有人编织了一个搅弄天下的阴谋，而沈玉……她现在是唯一一个能看到祂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