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亮了,琳琅天结束了打更的差事。

    回到家,慢吞吞地吃了林母大清早专门爬起来到厨房给他做的饭菜。

    然后掩上门,回屋睡觉。

    沈玉就见他从头到尾没说过一句话,安安静静地垂着眼睛,避开了林母所有慈爱的注视。

    不知道为什么,沈玉比琳琅天还要紧张,生怕他被林母认出来是个假冒的货色。

    等到他关上门,沈玉才终于松了口气。

    门内是林三的卧房,样式很简单,不过是张木床,并一个木衣柜,床边挂着几根腊肉,床下还有一小堆打成结的干玉米。

    沈玉趴在地上有些困惑。

    “这些玉米为什么要放在屋里?”

    琳琅天说:“我也不知道,但是他们都是这样弄的。”

    所以他也就这样做了。

    他静静坐了一会儿,看林母回屋又去睡回笼觉——她半夜起来给林三做凌晨出更回来之后的饭,晚上睡的其实不足,总要等林三睡了之后再回去睡的。

    这会儿功夫,他就可以离开林家,好好招待这位过路的客人了。

    沈玉看他蹲在门口等着林母回屋。

    不知道为什么,竟然觉得她好像在做贼一样……明明是琳琅天在做贼,与她没什么关系……

    总之片刻之后,两人终于到了街上。

    “所以。”琳琅天坐在早餐摊旁边,给沈玉上供了两个金黄灿烂的甜烧饼,又给她点了一碗油茶。“你是遇到了什么难处么?有什么我可以帮忙的么?”

    沈玉细细打量着他。

    他是威严俊美,如同神像一样的人。

    此时坐在人来人往的小吃摊前,其实十分不匹配,有一种神像从庙里跑出来,在街上到处闲逛的感觉。

    但周围却也没有人对此表示什么异议。

    甚至没有人多看他们一眼。

    沈玉垂下眼睛,心想,他其实帮不了自己什么。

    但她离开东都之后,还是第一次遇到一个可以说话的人,又不像是天之命那样浑身透着诡异和不怀好意。

    “嗯……我有一件事想问你。”她目露恳切之情:“你是怎么当场此地正神的呢?”

    她目前多少也算是无家可归。

    所以就真的很好奇这件事。

    虽然现在当然不可能像琳琅天一样,就随随便便找个小城市,扎根下去,躲起来,自成一体,不管春夏秋冬……

    她身上毕竟还有许多复杂的事情在纠缠着她。

    但或许等到最后一切了结,她还有可能活着的话,这也是个不错的出路。

    从头开始。

    琳琅天捧起手里的茶碗,说:“这件事其实……”

    沈玉扶额:“你不会其实也不知道吧。”

    他到底知道什么?

    琳琅天摇头:“不,这件事我还是知道的。”

    他解释说:“我其实本来只是一尊泥胎木偶……”

    沈玉点点头,心想,看得出来。

    他的本来面貌,就确实和一尊神像没什么区别,混杂了所有人类想象中,对神仙的美好期望。

    所有人看到他的第一眼,除了神仙两个字,再也想不到其他东西。

    再想想看他说自己年轻时候见到过金光镜……或许,金光镜后来那样执着地认为,这世上确实有真仙,就是因为见过了琳琅天吧。

    琳琅天细细将他的故事讲给沈玉听。

    大概三百年前,金光镜刚当上皇帝不久。

    那时候他才不到三十岁,锐意进取,是个公认的明君,无论是民间还是朝堂,人们对他的评价都很高。

    但无论到底是明君还是暴君。

    普通百姓的生活都算不上简单。

    所以人们比起皇帝,更倾向于求神拜佛。

    雕刻琳琅天的泥匠,是第一代庙祝,专门走访四方,请来的手艺人。他家中父母俱在,儿女双全,夫妻和睦,端的上是一生无灾无难,幸福平安。

    之所以请来这样的泥匠。

    便是因为庙祝相信,这样的匠人手中,所雕琢而成的神仙,才会是心怀慈悲,庇佑世人家宅平安的良善之神。

    就像是新娘子成婚时候,请来为她绞面的,总是要五福俱全的人才好。

    图一个好兆头。

    或许是那好兆头起了效果,土地庙建成的整个过程当中,确实一直顺风顺水,没什么波折。

    但那庙宇也从来不灵验。

    这世上,到处兴建的庙宇如繁星一般,到处都是,从来没有哪个庙里的泥胎木偶,能真正变成神仙的。

    人们虽然知道这庙宇不灵,却也一直都参拜着,路过了都进来上柱香,供一些野菜瓜果之类。

    那些东西最后自然都进了庙祝肚子里。

    日子就这么过着,就像是这世上每一处其实并不灵验的庙宇一样。人们本来也就只是求一个寄托,并不是真的没有神佛庇佑,就活不下去。

    来参拜最勤的便是那泥匠。

    他时常望着庙里的神像,到处拉着人说,这里这尊神像,是他这辈子做过那么多活儿,做的最好的一次,简直就像是如有神助一样。

    泥匠也只是普通的泥匠,手艺平平,混口饭吃,算不上是什么名工神匠。

    但土地庙里这尊神像,却简直如同真人一般栩栩如生,俊美绝伦,完全不是他这样的普通匠人能雕刻出来的东西。

    他有些相信,是真正的神仙帮他创造出了这样一尊神像。

    如此十几年过去。

    泥匠也老了,白发苍苍,他的儿女都又有了儿女。

    时局却忽然变化了。

    当朝皇帝似乎也老了,开始像是世上所有皇帝一样,惧怕衰老和死亡,而开始无心政事,只是一心求仙问道。

    他松手了政事,不再励精图治,似乎只是很容易做的决定,就像是一个劳作了半生的老农,忽然觉得辛苦,不想继续耕种下去,就躺在地里休息。

    于清水城而言,于那些普通老百姓而言。

    却是天变了。

    泥匠的女儿在大户人家做工,忽然就被主家打死了,泥匠敲了衙门的鼓,想要求一个公道,却也被狠狠打了三十棍之后,扔出来等死。

    他的儿子委屈又生气。

    “十几年前……从来没有这样的事情发生,那毕竟是一条人命,就算是县令,他怎么敢拿了别人的脏钱,这样轻飘飘的就不把一条人命当回事。”

    他想不明白,就告别了家人,自己拿着干粮去东都。

    在十几年前,金光镜还不老,励精图治那些年,凡是有人不远千里去东都告冤屈,他总是要多看一眼的。

    他多看一眼,那些人就往往能得到一个公道。

    但十几年后,他已经不在乎那些事情了,他只在乎炼丹和修仙,与延长寿命有关的所有事情。

    于是泥匠的儿子就也死在了东都。

    几乎只一个月不到的时间,原本幸福美满到可以被选中作为雕神匠人的泥匠,就失去了一双儿女。

    他的妻子日日夜夜哭泣,很快哭瞎了眼睛。

    他最后一次来土地庙,望着堂上威严的神像,一辈子未曾落泪过的人,泪水盈满了眼眶。

    他恭恭敬敬地为神像上了三炷香,然后割破左手手腕,滴落许多鲜血,血混着酒,他饮了半碗,将剩下的半碗泼到神像上。

    “官老爷给不了我们公道……神君啊……失去了我的儿女,我一个老头子,没有必要再活下去啦。”

    “如果你真的有灵的话,就保佑我在死前,能多讨回来一些公道吧。”

    红色的血酒刚好泼洒到神像的双眼当中。

    酒痕顺着神像的脸颊滑落,点点滴滴如同血泪。

    泥匠当夜便拿着柴刀。

    去了女儿曾经做工的那家大户人家。

    他虽然白发苍苍,却只是因为常年操劳,年级其实并不大,才四十岁出头,还有一把子力气。

    那户人家也算不上很大,只是有些银钱,有两三个护院。

    当夜那泥匠等到三更时分,鸡犬都睡了,将刀刃磨得锋利。

    就像是世上果真有神仙在帮助他一般,他将他的仇人们都宰了,等到鸡鸣时分,人们只看到了那大户人家的尸体,还有泥匠坐倒在门口,含笑着瞑目的脸。

    那一夜之后。

    琳琅天便诞生了。

    沈玉捧着茶碗,在人来人往的清晨街道上,听琳琅天讲述了这个故事,左右看去,清水城的人们清晨起来,或是卖菜,或是买饭,脸上都带着笑意,一副祥和景象。

    一时间她竟然忽然觉得有些毛骨悚然。

    她昨日入城来,所见到的清水城,政治清明,民风淳朴,比东都还要更安宁一些。

    琳琅天在她眼中,也是湛然如玉一般,心慈手软,可亲可爱的正神。

    却未曾想到。

    他的诞生,背后竟然是这样血腥的故事。

    琳琅天对她露出一个抱歉的微笑。

    “对不起,吓到你了么?”

    沈玉慢慢摇摇头,道:“我还没有那样胆小。”

    她虽然很少杀生,但很早就知道她未来的职责是要斩妖除魔……就像是红景天要治军,定然要杀敌,金光羽要为帝,也定然有一天是要诛人九族的。

    她也曾见过白檀训斥家中的仆人。

    她的贴身仆人偷了她的金镯子,她是个善良的人,不愿意待人太严苛,所以瞒下这件事情,没有禀告她的长辈,却总得要责罚一二,立个规矩。

    人活在这个世上,无论是什么人,都有自己温柔的一面,有自己严苛的一面,端看是面对什么人,什么事。

    琳琅天既然是神。

    除却慈悲为怀的时候,总也有神威如狱的时候。

    “我只是在想。”沈玉低声说:“皇帝他只是没那么励精图治了……但也没有很荒唐很糊涂吧,底下的吏治,却居然败坏得那样快么?”

    琳琅天思索片刻,道:“我也不知道……”

    沈玉这下真是忍俊不禁了。

    所以说,他到底知道什么哇。

    “我觉得皇帝其实不重要。”琳琅天正襟危坐,明明他有神隐之能,光明正大坐在这里,别人都见不到他的真容,也听不到他的声音。

    说到这种大逆不道的话时,却也不由将脑袋凑了过来,压低了声音,一副生怕被别人听到的样子。

    “清水城日子过的好坏,其实主要在县令。”

    “这里天高皇帝远,皇帝老儿哪里知道这里发生了什么事情?我只怕他都不认得县令的脸。”

    “但是城里的百姓最后打官司,最后却都是要过县令的眼的,他说了才算。”

    沈玉点头:“是。”

    “所以你对县令做了什么?”沈玉也将脑袋凑过去,低声问他:“你肯定做了什么,对吧。”

    琳琅天说:“也没做什么。”

    “只是如有那不好的人来到本城做县令,我托梦给他,他还不改,我就让他病死在任上,再换个新的来。”

    他抿着唇,就像是在分享一种生活小技巧一样,有些小小的得意。

    “这个办法非常有用,这一二百年,清水城是周边城市公认的政通人和,外地行商路过清水城来,本来只是来歇歇脚,最后很多人都呆在这里,生根落户,都繁衍出好几代人了呢。”

    他指给沈玉看早餐摊的老板娘。

    “她太爷爷就是这样落户清水城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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