虽说烛光黯淡,可她们间距离如此之近,骆美宁独以一只眼便能窥视得明晰:赩炽面上的灰败之色不仅仅源于阴气侵袭。

    她分明是病了,已一副病入膏肓、时日无多的模样。

    也不知是那巧言令色、侵占人身的鬼真心为她吊着一口气,还是说这病本有好转机遇,却被邪祟斩断生机。

    骆美宁稍稍敛眸,仔细打量。

    撇开泛红处不论,褪去遮掩,素面朝天的赩炽双颊已有几处溃烂,通身上下无甚好肉,大抵是疾入骨髓。

    她还是在下山入观的路上才亲眼见识过这种顽疾——花楼脚下最便宜的姑娘,上着最为厚重的妆,却依旧遮掩不了蔓延至眼角的玫红色皮疹,似是恨蒙心、怒冲头,血统统窜到面上。

    好在黑灯瞎火的窄巷里大都只能瞧见大致五官,不少闲汉付不起入楼的银子,被墙外围着的侍候就能心满意足。

    染上花柳病后,红斑还需时日扩散。那些疹子上了脸的,大都也过了最为水灵的年纪,似是心也一并溃烂了...一些散碎小钱便能引得她们吟吟假笑,也不知能否在神志清明前攒够棺材本。

    可骆美宁昨夜才见过赩炽姿容,虽患病,年岁却不大,才艺亦可圈点,还拥有一座船舫,何至于此?

    那去庙宇病坊内为她寻药的女侍才将将显露颜色,还得身为花魁的主子带上那么一二年,才算出师。

    她同那葫芦中鬼的关系,与其说是鬼上身,不如说是以身饲鬼;待赩炽寿元耗尽,那鬼便会弃她而去,寻觅下一位饲主。

    糊涂。

    骆美宁暗啐了声。

    难怪昨夜盯着君莫言不放,原来是贪恋他的生机。

    厢内烛火摇晃,墙上暗影张牙舞爪,真似夜间厉鬼出行。

    赩炽于骆美宁后齿打颤之时已阖上了葫芦塞,她扶着浴桶边沿朝前挪了两步——也就二步而已,薄汗转眼间便蒙上额头。

    她颤颤巍巍的,手抖如筛糠,仿佛是骨头将就拼凑成的架子,磕碰着便碎了。

    半晌,她算是用尽了全身力气才踩上浴桶外垫脚的踏板,往桶里迈入。

    触及水面,赩炽忽而退开些许,弯腰拾起方才褪下的腰带,哆嗦着叠起、塞入口中;她两腮紧绷,大抵是在忍耐疼痛,整个人骤然坠入浴桶内的水里,指尖抽搐。

    视线被大半边木板遮掩,骆美宁看不见内里。

    可她猜,浴桶里八成是赩炽用以治病的药物。

    尽管已于这玄奇古怪的故事里活了数十年,连鬼魂都能目视之,但她仍认为此种程度的花柳病以当下的医术无法治愈。

    赩炽脖颈之上仍露在浴桶外,仅是少顷,便见她鬓发尽湿、汗如雨下。

    如此痛苦,她到底用的是什么药?

    自居她身之鬼被引入葫芦后,厢内一片死寂,即使是痛,赩炽也不曾呼出声来。

    于如此境地仍能维持神志,骆美宁又不由钦佩,转念一想,她这般狼狈虚弱,又怎敢召伊三水见面?

    她遂将纸窗上的洞开得更大些,左右转着眼珠,一寸寸几乎寻遍了赩炽的厢房,也不见伊三水的踪影。

    三水姐姐本就机敏,莫不是觉察危险已离去?

    既人不如岑姓官所说那般在此,她又何必做贼般逗留偷窥。

    骆美宁正欲调头,便听身侧的楼梯之下传出道轻唤,“舫主,可需服侍?”

    瞥眼看去,楼梯尾并无人在,出声的女侍似于暗门处候着。

    或是因赩炽这养鬼勾当见不得生人,有过吩咐——难怪她竖起耳朵也不曾听闻脚踏木梯的声响。

    虚惊一场,却也将骆美宁吓得不轻,她唯恐楼下女侍抬首便将自己抓个现行,屈身便往走廊拐角深处去。

    又听一声水响,赩炽以她那嘶哑之声回复,“莫来...此处无需你众,切勿怠慢了船上客人才是。”

    即使喉咙似风箱,她语气却颇严厉,似是警告女侍莫让这船上的‘口中食’落跑了,喝令严加看管。

    二人便相隔一整层楼这般对话,骆美宁转念一合计,又慢下步子来。

    “君郎君同那岑大廉查使在船前赏景用茶点,快活得很呐。”女侍声儿脆生生的,骆美宁同她在病坊中相见时,她尚且朝气蓬勃、面色红润,合该未受鬼怪侵袭。

    “迟些登船的那二位呢?”

    “在厢内呢,听人传话说那小娘子受不得江风,厢门阖得紧。”末了女侍又找补道,“不过是道纸门,我们瞧得清楚,不足为虑。”

    骆美宁紧绷的眉头一松,她可不曾向他们传过这种话,必是三水姐姐说的。

    “好东西可别忘给那二人也送些去,我猜他二人昨夜因酒水不曾睡好,将吃食内掺些安神药予他服下,我便来。”赩炽喷出道鼻息,好似轻笑一声,“你下去吧。”

    女侍诺了句,又是一道犹如风拂落叶的轻响,暗门复又阖上。

    小小一个姑娘,身子尚且是好的,心却黑了。

    助纣为虐。

    二层厢中浴桶之内的赩炽缓缓起了身,隔着纸窗瞧她那模糊倩影,倒也曼妙。

    骆美宁总觉心中仍有挂念,不由再次复返此前在纸窗上点出的那处小洞,往里一看,才真是头皮发麻:

    赩炽毫无遮掩的腰背、双臂上爬满几处隆起的暗色鼓包,那些个鼓包便是团团软乎乎、湿漉漉的肉,隆起的弧线轻微起伏,挂在她肌肤溃烂起疹之处。

    再定睛一看,肉虫露出真面目——水蛭。

    下了船去往病坊内取药的女侍自水缸中打起的非他物,就是这能吸血的东西。

    骆美宁曾从游方巫医处听闻一换血之法能减轻花柳病后期症状,而欲将体内已患有疾的‘脏血’排出,水蛭吸血便是巫医首选。

    纸窗洞内,赩炽又费许多功夫踏了出来,从浴桶旁的小几上取来一柄剪刀,捻了些粉末洒于白烛火舌边,那烛火之色腾地一变,恰似夜里坟边的鬼火。

    她遂伸长了胳膊,将剪刀口悬于白烛火焰上来回灼烧,半晌,将剪刀尖处往身上凑去。

    见她懂些巫医之术,骆美宁惊觉这引鬼上身的法子许是由她自己琢磨、施为。

    既如此,这女子定比料想之中的更加心狠手辣些,葫芦里指不定装了几只鬼呢,难怪那老头方才在她面前暗示这艘‘鬼船’阴气重。

    她还吩咐女侍往吃食中下药,怕是已有向他们下手的准备。

    断不能再呆了。

    骆美宁敛眸,取一小块画符的白纸封住了洞眼。

    料赩炽要花些时间处理身上的水蛭,恰好趁此回转,同伊三水商量方能离开这艘鬼船。

    自赩炽厢房朝外拢共便是一道出路,楼梯之下便是昨夜晚宴之地。

    作为偷跑进来的外来人,无论是正门还是楼梯之下的暗门似乎都可能碰见赩炽手下,唯有从窗边取道。

    一层窗外仅留有道窄路,头顶二层赩炽厢房的地板,若是被抓,倒是前后均无退路。

    她猫着腰轻手轻脚跃下,恰落于一层的蒲团之上。

    妙的是舫内不曾点灯,能自里辨认外间过道之中的人影,舫外日头虽已西倾,可仍将船侧映得亮堂。

    如她所料,舫外窄道上确有人在,却不似是守卫——他勾着脖子一路左顾右盼,举手投足甚不自然,转眼之间,甚至将身子挂于船舷边上,又不像是要投江。

    这身形颇眼熟,极似君莫言手底下那个唤作二狗的小厮。

    方岑姓官被她搭了把手,定去寻君莫言商讨出逃之法,二狗许是被派出探路的。

    正欲开窗跨步而出,却有只大掌自她脖颈边探来,精准地盖在她口鼻上。

    骆美宁身形一顿,吐息亦止了一瞬。

    这是只真真切切的手,贴着她的两颊,透出些许温热。

    有人至,可她却未听到一丝声响,反倒是鼻前萦绕着一股熟悉的气味。

    好在,身后之人于她耳畔清浅道,“走。”

    原来是伊三水。

    须臾,她腰侧遭人一搂,几乎是被挈起、携着自暗门带离了舫间。

    伊三水不曾停步,两人转瞬便回到昨晚过夜的厢内。

    脚落了地,骆美宁本想同‘她’商量下船之事,却见那位岑姓官员被大咧咧捆缚于房中木凳上。

    他瞪着眼,口中无物遮堵,却一言不发。

    “这是?”

    伊三水不接话,只是冷哼了声,拾起方才被人同吃食一并送来的木箸,一拧腕,这长箸便斜着朝岑姓官员处飞去,斩断束着他双手的麻绳。

    虽解了绳,他双手却仍耷拉在身子两侧,神情灰败,似已无求生之念,“万分愧歉,贵人...岑某不该引你去那女魔头处。”

    骆美宁瞧瞧伊三水紧绷的侧脸,又观岑姓官面色,拧眉道,“怎么,你故意说谎?”

    “见您手段高超,在下只当您能与那魔头斗上一斗。”

    这话,还能有什么不懂的?

    倒是把她当成了冤大头,说谎遣她去与赩炽纠缠,方能为他们争取到出逃机会。合着人还不能随意搭救,一发善心便碰着个顶坏的白眼狼。

    自己也是蠢,竟被他三言两句唬住了。

    “呵。”骆美宁抿抿唇,不再管顾此人,忙拉了伊三水的袖角,“快些逃罢。”

    伊三水瞥她一眼,却朝岑姓官垂首,“官印拿出来,立起文书一封,捋清船舫情形,言明求援之意,遣道姑为你送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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