半晌,本该是死物的葫芦蓦地痉挛起来,连带着赩炽的手筛糠般颤抖着。

    伊三水掷出的银箸似乎正中要害,那葫芦嘴活了般将堵口的木塞往外吐,末了,发出刺耳的怪叫声——仿若自地底幽生的鬼泣凄厉哀怨,悲鸣陡然疾散传响,惊离两岸林中飞鸟。

    骆美宁明知自己是江面俯卧于木筏的活靶子,亦仍不禁回首探看。

    船舫高处,被赩炽单手挈着的葫芦仿若被刀尖捅伤似地溢出血渍:定睛细瞧,那血是裹挟着层金色雾气的嫣红,如条细线垂坠而下。

    这小团漂浮的金雾虽稀薄浅淡,却似朝阳般炫目耀眼。

    短短一瞬,祥瑞乍现,仿佛有奇兽珍禽齐至,圣人仙长遥来,令人瞧上一眼便难挪开目光。

    恰是水天之边际,以瑟瑟青江为间,袅袅金雾于半空散尽,艳艳红血滴落江心。

    而血线却与金雾不同,自葫芦身侧伤口处起,丝丝缕缕,入了水,便散成浓稠幽暗的一团墨色,定睛一看,正是些张牙舞爪的魑魅魍魉。

    黄昏时分,落日夕照,江面虽拦去一部分日光,却仍灼烧着赤身之魂。

    它们大抵是难受的,故于江心内翻滚挣扎,掀得水浪阵阵。

    葫芦伤了,舫主赩炽亦难幸免。

    异术不可再维持,便将那骤隐骤显的疮疤呈于光亮之下。

    她以身所饲的阴鬼之魄更是自七窍丝丝外溢,葫芦两侧淌出的血如牵魂的线,待线头入了江水后,拽着鬼、连同赩炽的半截身子往船外拖。

    眼见她的腰越出木栏,大半离体的阴鬼被日头晒成血色,挣扎着退回赩炽身子里。

    此番意外,赩炽竟还仍能维持大半清醒,又或是本就十分能忍痛,她紧扣着臼齿,竭力伸出另一只手去拔开钉入葫芦侧边的银箸。

    不知是伊三水力大,还是她过于虚弱,拨弄半晌也没能将银箸取出,只勉强将木塞堵回葫芦口,两手捧堵着‘伤处’。

    莫有纱巾遮掩,亦非混沌暗处,赩炽布满红疮的脸明晰非常。

    如今,寄生她身的阴鬼无论如何都不能回退,唯有漂浮至半空,蒙蒙血雾在日照下渐渐褪去,却全无骆美宁此前船下一撇所有的精气神。

    这番,似乎已将船舫中的异术勘破。

    鬼仙所说的‘百鬼’,机要全在这葫芦里,葫芦被银箸戳了豁口,金雾生机俱泻,养料尽失。

    骆美宁不由暗忖,算侍从在内,船舫上拢共十余人,自己会些拳脚,再添上伊三水,何不直接将船控住,停靠下个渡口?

    只是,那船舫水速较木筏更快些,她已落在略远的上游。

    当她欲拨水复返,一道漩涡于不远处恰现,搅乱江心水波的,正是从葫芦流出的血线。

    又遥遥眺见伊三水尚在廊边,昂首打量着姿势诡异、容貌巨变的赩炽。

    ‘她’大抵不将自己掷出的银著太当回事,只以为得幸一击之下防住了暗器。

    许是感知到投来的目光,‘她’转而回瞰,又因骆美宁迟疑而纳罕。

    少顷,伊三水垂首蹙眉、启唇无声询问:“怎么不走?”

    两人隔水相望,似是传递密语,愈发令卡在船舫二层的赩炽恼怒不已。

    虽人不能动弹,她却提高了嗓门,急唤平日身边的女侍,又嚷嚷着有贼窃了船中宝物跳水离船,快来人追。

    嗓音之大,相隔甚远的骆美宁都能听得明晰,定能惊动舫中人。

    “还不快些?”伊三水亦在廊畔高声催促了句,‘她’双唇翕动地极快,颇有些急切。语毕,也不予什么回复的机会,旋身回了船内。

    骆美宁依稀瞧出‘她’正迎向那名朝外悄悄探头观望的岑姓官员,与他低声吩咐了些什么。

    一时,恰是风起,吹闭了厢侧纸窗,只透出些模糊的剪影。

    转而对上赩炽那双愤恨的眼,骆美宁莫名惆怅。

    横栏畔的她似有些撑不住了,大半截身子挂到船侧,只能以下肢勾着纸窗,原本就满布红斑的脸面因充血而红的彻底,喘息阵阵。

    不过,船舫那头传来的动静颇大。想必不时便能得到解救,或许还会有侍从因赩炽的授意下船来抓捕自己。

    骆美宁顾不得犹疑,木筏旁侧,江面的水漩急不可耐地愈渐扩开。

    定睛细探,便觉察这旋涡并非浮于水上,而是隐入江中:层层叠叠的散魂挣扎交汇,堆挤在幽青的水色里,影影绰绰露出些许磷火般的微光,如同暗夜里伺机的野兽之瞳。

    若是不趁早离江上岸,怕是会被水下的魑魅魍魉诱入江心——此前,葫芦口本就对准了自己......这些鬼怪,该是冲着她来的。

    骆美宁将手探出木筏边沿,悬停于半空,水中暗影携着旋涡瞬时齐聚,朝她遁来。

    日落前的夕阳红遍整块云层,连同水天相接之处一齐,绘出寒夜降临前的最后一幅艳丽图景。

    果然,就是冲她来的。

    若是这些脏物只有她能以眼辨识,随她一同离船也好,作为鬼口边的诱饵,予伊三水他们一份安稳。

    骆美宁不再犹豫,她抚了抚胸前温热的镜子,顺水流、赶着木筏疾速往岸边靠去。

    江中鬼魅因惧日光,即使觊觎她的生机,却仍只敢畏于水面之下。

    半晌,木筏触了岸。

    此侧岸头是片少有人迹的疏林,好在重峦已过,路地平旷,极目远眺间能见官道在前。

    只是,江中那诡异的水漩一路跟随来到岸畔,它们正静候着夕阳落山的的一刹,便可自水中蜂拥而出。

    架势凶猛,骆美宁却不怕:团团鬼魅成群,虽吓人,实则很难伤到生者。

    它们尚且难化出明晰的人形,该是已在人间磋磨了许久,若不是由葫芦中赩炽所集生气滋养,怕早就消磨殆尽,残渣不剩。

    如真与活人有恩怨,唯有作祟干扰——她这双眼分明能辨别生死阴阳,又怕什么魑魅幻象?

    她拧了拧被江水浸湿的衣衫,见密函文书仍完好无虞,便抬脚朝官道方向去。

    这块平地林木不太茂盛,可杂草兴旺,需谨慎寻路,慢步前行。

    黄昏时落日降得极快,不多时,便只剩天边一块打眼的橙赤色圆弧,大半块远日之处没入深邃沉钝的墨色。

    骆美宁将步子略放快了些,她借着微光在林中左右打量:这岸边前不着村后不着店,官道虽能趁入夜前赶至,可入夜后无处停歇,便仍需行路。

    正寻枯枝落叶做个火把,零星几点微光便在隔岸的他侧亮起。

    寻光隔江而望,又见江岸的鬼魅们逐渐爬上了岸,辨不出清晰的人形,八成是在你推我搡。

    骆美宁把鬼神鉴取出,将这泛着微光的镜子调头转向那群鬼魅。

    镜前散出蒙蒙皎白的亮色令这群魑魅魍魉顿怔,趁此时机,她反倒朝岸处又靠近两步,出言道,“我有降鬼之物傍身,辟邪桃木常带,若还留恋这阳间,切莫再靠近了。”

    “好!孺子可教也!”祖师观的仙鬼老叟适时在她身后显现身形,他朗笑两声,“竟不想你能将这群贪生者全从血葫芦里逼出,我观后继有人啊。”

    骆美宁一双唇翕阖了一瞬,又牢牢闭上。

    虽非她之功,但这老仙鬼毕竟是为自己说话,此前于伥鬼面前一唱一和,倒也十分起作用。

    老仙鬼大喝一声,“愣着作甚?还不赶紧散了。”

    话落,疏林中余音荡漾,传至鬼魅处,须臾魍魉缓退。

    待骆美宁再看,少许零星阴鬼仍在,自祖师观一路跟随的老叟却又无了踪迹。

    便是这短短一刻,对岸的零星之火逐渐汇聚,且越变越多,仿佛来了一队人马,朝着江水下游处移动。

    都说那君莫言身份尊贵,该不会?

    骆美宁胡乱寻思着,撕了干布裹在粗枝上,用火折子点燃了一团此侧的红光。

    岸畔林中尚存些许对她敌意颇深的鬼魅,再不走,若它一众趁着夜色掀起浓密的白雾,她八成会在赶往官道前迷失道路,不需因一些无端的猜测而豪赌。

    骆美宁用火把赶着平地草丛的林中小虫,不再去在意隔岸忽现的人众。

    又行了小半刻,视线尽头的官道已彻底没入漆黑的夜,不再能靠视线辨别远近。她开始用燃后的木炭在沿途的树干上做出记号,以确保脚下行路不至于偏离太远。

    独行的林间比任何他处都更寂静,火把燃烧的扑簌声与呼吸声愈渐明晰,走着走着,这道呼吸似分裂开来,一变作二。

    骆美宁复摸鬼神鉴,这镜子倒是较此前更寒凉些。

    若不是鬼,只能是活物了。

    她面不改色地继续迈步,细辨身后声响,待那道吐息刻意变得清浅之时,挥出正燃的火把——一击正中!

    火光映照出双可怖的面容,便是船舫之主赩炽无疑。

    赩炽本就病入膏肓,欲趁人不备偷袭,却遭反击,一棍之下,侧身反倒在树丛。

    她终松了屏住的吐息,剧烈地喘起气来,且猛地前扑,使出浑身力气拥住骆美宁的双腿。

    “他们...想杀我,没料到我早随你下了船吧?”

    许是将死之人回光返照,骆美宁竟无法挣脱,亦被拉扯倒地。

    “我错了,错得厉害…比起那两个,你才是真正的宝贝。”

    赩炽箍着骆美宁靠得愈近些,言语间,她露出沾满血渍的前齿,笃定道,“你看得见附于我身的鬼。”

    骆美宁心惊肉跳,忙执火把去拦她扑来的上半身,不料反被抢先拥住。

    赩炽双手抚上她的脸,视作珍宝般抚摸,“她说了,只有你能救——呃...”

    话未尽,利刃入肉声‘噗’的一响,喷涌的血色在骆美宁胸口淌开,身上人喉头发出最后的闷哼,遂无生机。

    侧首,对上双明丽坚毅的眸,如天上星辰,入夜不灭。

    心若擂鼓,几欲跳出喉头。

    虽未打过照面,可骆美宁却直觉自己遇到了那个千方百计躲藏的人。

    这使赩炽毙命的女人一侧腕,甩净剑尖血——此剑若星芒,是骆美宁师兄的斩缚无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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