翌日破晓,晨光散雾;

    朔风灌入,卷去颓靡。

    半梦半醒之间,似听耳畔有咿咿呀呀的鸟雀啁啾,久久不止。

    既有鸟叫,大抵已至天明。

    骆美宁胡乱嘟囔了两声,欲起身,却无论如何都直不起腰。

    怪了,怎么动弹不能?

    她转了转眼珠,可又难以抬起眼睑,仿佛被泥水封存淹没。

    鬼压床?

    是了,她正躺在一间全是鬼怪的客栈里——可又有哪只鬼会白日里来压她呢?

    不怕被她装进葫芦里?

    骆美宁直哼哼,她觉得自己该惊叫一声,如此将自己吓醒。

    俄而,一道古怪又缥缈、似男似女雌雄莫辨的声儿萦绕于耳畔:“你本来就醒着啊,还当是鬼压床呢?”

    “谁?”骆美宁轻颤。

    “谁?”这声儿低哑地笑着:“告诉你...有用吗?你又看不见。”

    骆美宁不禁汗毛倒竖,“看不见?”

    静候着,那道诡谲的声儿缓缓晃得近了些:是道裹夹着热意的凉气儿,仿佛七月飞雪。

    “是啊,比如现在,我就在你面前......”它拖着长调,“啧啧,瞧你,眼珠子被剜走后丑得紧,眼皮内陷,与骷髅无二,怕是会吓哭小孩子。”

    眼珠子剜走?

    她转了转视线:左右两侧确实漆黑一片,只能依稀瞧到蒙蒙光感。

    双目似有针在刺,深入脑仁,尖端挑拨着每根神经。

    眼珠呢?去哪儿了?

    骆美宁挤出道短促又尖锐的叫声,抬起手便往自己脸上摸去——可是,动不了,依旧动不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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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恍然之间,似乎有手在摸自己的脸。

    绝不是她的手,能是谁?

    紧接着,传来道清晰可辨的呼唤,“美宁?”

    谁在叫她?

    骆美宁察觉自己被抱了起来:她斜倚着,腰背处被塞了团软物。

    “美宁妹妹?”

    她想回应一句,却仍张不开嘴巴。

    人中处被用力一掐,疼得几欲冒眼泪。

    大梦方醒,骆美宁急促地喘着气,猛地瞪圆了眼睛,东张西望:“谁?是谁?”

    瞬时,晨时日光蜂拥而至。

    入目,是伊三水清丽的脸。

    ‘她’捏着帕子正往自己的额上蹭,紧蹙着眉头,“梦到什么了?叫都叫不醒。”

    还在,眼珠还在,自己也看得见。

    骆美宁呆愣着,任凭伊三水给她擦汗。

    一时,胸口剧烈起伏,许久才逐渐平缓。

    下巴遭‘她’托了起来,脑袋被摆弄着。

    伊三水帮拭净了汗珠,又瞧她木怔怔的张着檀口、眼角赤红,眸色不由变得深邃,捏着帕子的手也紧握成拳。

    他低声唤:“美宁?”

    她不答。

    复又改口道:“骆妹妹。”

    她仍旧不答。

    垂首凝视半晌,遂将人带入怀中,他轻拍着她的后背,轻声安慰:“只是梦罢了,已经醒了,还回想什么呢?”

    骆美宁这才缓缓摆了摆头,她侧首靠在伊三水的肩上,“没,没梦什么。”

    “许是娘亲的安神香中放了料,”伊三水搂着她,“平日里思虑过重,便可能梦到些类似的,近日确是受累了。”

    “嗯。”骆美宁甜甜地应了声。

    伊三水搁在她后背的手更轻柔了,“辛苦你,我们多歇几天好不好?”

    几乎是诱哄的口气,骆美宁回过神来,一时别扭得不行。

    再回忆起昨夜的吻,下意识如惊弓之鸟般将人推开。

    她往床榻里缩了缩,转念,又嫌自己软弱无能。

    “歇什么?”骆美宁梗着脖子问。

    “在客栈里多休息几天。”伊三水也不怪她莽撞,露出道浅笑,未上过妆的唇异常红润,“我爹娘很好说话,你们可以多聊聊。”

    聊什么?

    骆美宁嗖地起身,套上大褂,趿着鞋就要往外走。

    伊三水忙扯住她的阔袖,“披头散发的,还未醒不成?”

    听此言,她胡乱从包袱里摸了支木簪挽发,又见‘她’走近了,正弯腰帮自己抚平大褂上的褶皱。

    怪极了。

    忍一时越想越气,这不明不白的,算什么?

    “姐姐!”

    “嗯?”伊三水伸出食指,温润的指腹往她唇上点了点,“小声些,有客人睡觉呢。”

    是了,日出之际便是鬼怪入眠之时,那‘女门鬼’也同自己嘱咐过。

    骆美宁压低嗓音,“骆荀师兄和他相好的就这么走了,你娘亲真认识她?”

    伊三水颔首,答得轻巧。

    又问,“洗漱么,想吃点什么?”

    骆美宁动了动唇,她怕藕断丝连更引人痛心,便欲同伊三水告别:“我得——”

    而视线越过‘她’身侧,又见那只万分眼熟的黑羽游隼自窗缝飞入厢内。

    通身漆黑的游隼落于厢中方桌的桌沿上,挺着脖子。

    这会儿,近得能辨认它身上羽毛的根数。

    那喙上的金边与真金颜色一般无二,更像是人为绘制......而这家伙的脚上,系着封叠了又叠的信件。

    骆美宁眼睁睁看着伊三水从黑羽游隼的利爪处解了绳,取下信来。

    ‘她’似乎没有半点儿避讳自己的意思,大咧咧在她身旁展开信,一目十行地看完了。

    半晌,‘她’将信烧毁,又笑着瞧向自己:“怎么一直盯着它,想不想摸摸?”

    骆美宁微微抿唇,面色似有不愉。

    伊三水当她害怕,又笑:“它不啄人,只是看上去可怕。”

    说着,凑近两步摸出条肉干放在她的手心,“喂喂看?”

    骆美宁摆着古怪的面色,捏着肉干递到黑羽游隼的喙边。

    她盯着它锐利的爪子,突然发问,“这鸟认路吗?”

    “认,训了很久呢。”

    “能送信?能送多远?”

    “大概两京至始安,再远些就不太行了。”伊三水似笑非笑的瞥了她一眼,“想什么呢?”

    “我不太理解。”骆美宁板起脸来。

    “嗯?”

    黑羽游隼长颈一伸一缩,张开金边长喙吞下了肉条,发出声唳叫。

    骆美宁擦了擦手指,扭头直视伊三水:“既然姐姐养了只能送信的鸟,那给郡守的信为什么让我来送?”

    非但如此,那岑姓廉查使的信压根没送到郡守手中,反倒阴错阳差予了昭王。

    伊三水不答,而是将浸了凉水的洗脸巾递给她,“想吃什么?饿不饿?”

    骆美宁心慌意乱,她故作镇定地接过洗脸巾,拭净整张脸,隔着巾布问,“姐姐身手这般好,不像是不会水。”

    “嗯。”

    嗯什么?

    细思恐极,为何让她送信?为何支开自己?

    “君莫言和那位岑姓廉查使呢?他们也逃出来了?”

    伊三水又轻轻颔首,屈指朝她脑门上弹了一下,“瞎猜什么呢,过两天就能见他们。”

    都有秘密,但这会儿的三水姐姐却变得恐怖起来。

    骆美宁露出个极为古怪的表情,她打量着‘她’。

    ——过于高挑了。

    虽同是道门打扮,但伊三水却丝毫不显阴柔,若细究起来,只能用‘雌雄莫辨’来形容‘她’的模样。

    荒谬、却又似乎靠谱的想法冒了出来。

    骆美宁轻微启唇,悄声问:“姐姐......是姐姐吗?”

    伊三水俯身,往她唇上轻啄一下,唇角微勾,“只要你想,我永远是你的三水姐姐。”

    这是什么回答?

    恍然大悟,骆美宁拢紧了大褂衣领,退到窗边,双唇轻颤,便是连腿也有些发抖:“登徒子...登徒子!”

    伊三水挑着唇尾,连眼角也眯了起来。

    少顷,他不再捏嗓,音色更低沉:“登徒子?昨夜还让我亲呢,怎么到今天就变了?”

    这熟悉的声儿......

    对了,与昨夜‘她’压低嗓门时一般无二。

    原来如此!‘她’哪里是不开心,其实是本音如此。

    难怪‘她’说自己唐突,难怪,这哪是羞怯?

    唐突二字,真心话才对。

    “你!”骆美宁伸出食指直愣愣对准他,“你是——啊!”她尖叫一声,猛地将手指从他齿尖抽出,“你咬我?你敢咬我?”

    “怎么?这会儿害羞是不是晚了点?”

    伊三水再次点了点她的唇,“嘘,小声点儿,待会儿把客栈里那些魑魅魍魉都唤醒了,个个来听我们墙角。”

    骆美宁涨红了脸,连连摇头,气急败坏地低声叫嚷,“你让开!”

    “为何要让?”伊三水低笑出声,“妹妹昨夜气恼,不是想听姐姐表露心迹吗?”

    他将人抵在墙角,又捏起嗓子,复现平日里伊三水柔和清润的女声:“别生气了,想听什么姐姐都告诉你。”

    骆美宁伸出手在脸颊边连连扇风,按着他的肩膀,将人往外直推:“你别再靠过来了。”

    “怎么就推拒起姐姐了?”,他垂首俯视着骆美宁,待她露在衣领外的脖颈红得与昨夜一般无二,才退开两步轻声道:“我的好妹妹,吻你,是因为心悦你。”

    “我——你——”骆美宁跟要断气儿般得短促喘息两声,懊恼道,“老天愚弄我!”

    “你那个师兄,讨厌得让我只想狠狠揍他一顿。”

    伊三水拖长了尾音,紧接着低声咳了咳,“不过,你无双亲、师尊又已去世,若真下聘......还得与他说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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