木轮条条接连轧过官道上模糊的旧印,三驾舆车一同自始安驶离,缓缓北上。

    大道宽阔,却不平整。

    宽木轮推土扬沙,两侧纷纷落叶遭碾成尘泥,飞溅至舆车侧沿。

    ......

    骆美宁自磨人的辚辚声响中徐徐回神——此前仿若被锤头深凿的膝已于熨帖的暖意中缓和了痛意,可酸涩僵硬的腰却变本加厉起来;背后的神经与后脑处鼓胀数根一齐,似连通了身下那作响的‘鼓点’,经久不止。

    她抗争了许久,又可能是一瞬间,终是睁开了黏在一块儿、不舍别理的眼睑,从缝隙中打量四周。

    窄窄一处地,数米见方。

    露在衾被外的一侧脑袋像是吹着阵阵凉风,似有若无,那来风的频率与身下辚辚鼓点无二。

    她寻思着唤一声‘三水姐姐’,却逢人先开了口。

    “道长?”

    一席面容闯入眼帘,并非尹淼,而是他此前同自己知会过的:年轻昭王之侄女,尹锦素。

    方知晓这是在北上都京的车内,骆美宁微微颔首。

    素面朝天,朝尹锦素挤出个略显苍白的笑。

    “哎——”尹锦素将手撑在骆美宁身侧,她勾着脖子,笑着叹了口气,“道长你可算醒了,担心您多时了。”

    骆美宁以手肘支着腰后木板,摸了脑后枕将其竖放,起身靠在舆车侧处。

    这时才算瞧清这内里模样:麻雀虽小肝胆俱全,所卧之地甚至能令她盖着厚衾被不坠地。

    反倒是委屈了这王府里的姑娘,劳她坐在紧窄的旁侧木板之上,大抵不太爽利。

    她慌忙理了理满头被睡乱的鬓发,又悄悄掀起衾被一角瞧看:好在自己并非通身寝衣,衾被之内倒是缓带轻裘,从容不失礼数的打扮。

    非降雪寒冬,难得不燥热。

    骆美宁掀了衾被,朝尹锦素笑答:“劳你忧心,已无事了。”

    尹锦素稍稍侧头,状似不解,“此前见道长来王府,不似这般虚弱,这短短几日间,患了什么病?可吃了什么药?”

    “哎呀,哪是什么病?”骆美宁蹙着眉轻笑,她折起衾被堆在角落,又用袖子在此前睡过的褥子上抚了又抚,拨掉本就不在的尘埃碎屑,“癸水至。”

    “啊?疼成这模样?”尹锦素睁圆眼睛,“道长不晓得,刚上车时,您满额汗珠直滚,帕子都擦得湿透了一张。”

    瞧她比王府初见时活泼不少,料定人已想开了。

    舆车本就是人家的,还不知外间是什么时辰,自己又睡了多久。

    骆美宁忙正襟危坐,又拍身旁空处,“若女郎不嫌弃,还请入座。”

    尹锦素也不讲究,她不仅凑上前来,甚至贴了她的臂弯挽着,“道长太客气了,唤我锦素、素素均可。”

    “礼不可废。”

    “啧,别呀。”尹锦素垂头顿了顿,半晌又昂起脑袋来,嘴角挂着笑,唇缝之中隐约可见二颗虎牙:“若不是道长,锦素如今尚且执迷不悟,您唤合该我一声锦素。”

    骆美宁推不掉,只得回道,“那锦素亦不可再唤我道长。”她指了指自己一身常服,“叫我一句美宁便可。”

    尹锦素暗忖:谁敢?逾时便非一个辈分,现今叫了,来时如何相见?

    她笑,“哪能,莫把您叫俗了。”

    原是个顶热情的小姑娘,多好,心结一解,半点儿牛角尖都不钻了。

    骆美宁也不刻意搜肠刮肚想着话来说,便随口问道,“也不知是什么时辰。”

    “哦。”尹锦素捏了一只拳往手心一锤,“道长可是躺地饿了?申时近半,您算是饿了一天了吧?”

    小腹仍坠胀着,倒是不觉有什么饥饿之感,只是嘴中少了些许甜,馋得慌。

    冷不丁地便忆及昨日食肆案上摆放的果脯、糕点,又不好意思多问,只得转言道,“你们呢?可用了午膳?行路时不甚方便吧?”

    只见,尹锦素那只垂坠于另一侧的手紧了松、松了复又攥紧,掐得手心之内尽是月牙儿弯。

    她勾了勾唇角,露出个苦笑,“也还行吧。”

    “何意?”骆美宁皱着眉。

    尹锦素连连摆首,她抿唇半晌,终道出‘实情’,“晌午时分倒是停了步,引着马儿都去喝水、整顿,他们那几位大人便聚在一齐用饭...商量......商量些我不大懂的。”

    “啊?”骆美宁朝尹锦素凑地近些,她奇道,“便是不在一路,你可用了什么?无人来问?”

    尹锦素掩起大半张面容,仅仅露出双似忧似恼的眸来,“不哄道长,已用了饭。”

    言罢,又仿佛大梦初醒,抽出舆车边的暗格,将其中的油布包递给她,“您也吃点儿吧,总比饿肚子好。”

    骆美宁瞧着尹锦素递来的包裹,更觉离奇——开是开过,但着油布包,分明是昨日在食肆里外带来的。

    拆开来一看,其中只有两块整的云片酥,与稀稀拉拉的一点儿果脯。

    尹锦素又道,“他们,好歹留了些。”

    嗯?他们?

    君莫言同那岑姓官员竟这般嗜甜?糕点暂且不言,糖渍果脯,配着清茶一道,也难吞下几颗,个个都喝了什么苦药呢?

    骆美宁见尹锦素抽抽噎噎似想哭的模样,心道她还是个孩子,忙拍拍她后背,“可是饿了?”

    尹锦素摆头,“锦素饱着呢,只觉得他们对道长不甚好......晌午时,在舆车内听他几人说道,均言感激您的救命之恩...到底只是嘴上说说罢了。”

    她将油布包往骆美宁怀里推了推,又摸出一块上好的白面干粮、一瓷瓶蜜,笑眯眯地递给她,“给道长留的,可香了。”

    虽说不饿,但馋虫起了。

    腹中嗜甜,一股子莫名感抓挠着食道。

    骆美宁终是向自己妥协,却将东西同尹锦素一齐对半分了,就连油纸也撕了一半。

    掀开布帘,她探头往外眺望。

    少顷,抽身回来,“锦素也用点儿,我瞧下一城甚远,夜里不晓得何时能至,好歹垫垫肠胃。”

    尹锦素却说什么也不受。

    骆美宁只得将油纸包搁在她手上,以这时候的‘行话’劝她,“你是否正待嫁呢?”

    尹锦素怔愣片晌,微微颔首,“或许?”

    “对方,你可中意。”

    两颊飞红,她怯怯道,“中意。”

    “若你有意替他生儿育女,便多吃些,养好身子。”

    尹锦素又捂脸,却比方才妙俏许多,她低声道,“道长莫打趣锦素。”

    骆美宁见她态度渐软,便安心吃起东西:大抵还是饿的,三两下就将东西吞了个遍,只留了几颗糖渍果脯在油纸中。

    偏头再看她,仍小口小口,似是十分珍惜。

    骆美宁更觉奇怪,难道王府中的贵女还差这两口甜食?

    心下愈发肯定年成糟糕,粮食告急......又猜想这些怕不是花了尹淼许多银钱——还挺大方。

    骆美宁悄然笑了笑。

    估摸着方才一席话小姑娘当了真,待她终将口中之物咀嚼完毕,入了腹中,才又道:“你可及笄?”

    尹锦素眨眨眼,“前不久。”

    骆美宁若有所思地一面瞧她一面颔首,“怪纤瘦的,平日膳食如何?”

    “正常。”尹锦素不解,尾音上扬,“怎么了?道长?”

    “哎,”骆美宁叹气,“癸水可至?”

    尹锦素颔首,“前年便至,来了三四回呢。”

    两年只来三四回?想问她是否有人教导、是否请过郎中,又以及小姑娘自叙的身世,忙收回嘴边之言,改而道:“可多?”

    尹锦素倒是不避讳她:“多少论多?帕子染透。”

    听小姑娘方才的话,倒像是不怎么疼,骆美宁放下几分忧虑。

    她忽而正襟危坐,往小姑娘面上四方点了点,又阖上眼伸出手指装模作样地掐算。

    “怎么了?”尹锦素这才真慌了,言语间也有些急躁。

    骆美宁也不马上采她,盘了腿,约莫半炷香后才收手。

    睁开眼,她缓缓道:“我观你面相、气运、机缘种种...方才神游太虚...现有机要诉与你听。”

    模样到底还是有几分唬人,尹锦素忙答,“谨听道长教诲。”

    她昂这头,仍双腿盘坐,“你此生如想少病少灾,若寻夫家,还需先寻郎中调理,待癸水规律再言其他。”

    “规律?其他?”

    “你可有生儿育女的打算?”

    尹锦素揉了揉脸颊,“能诸般顺利,肯定生儿育女,若无后,岂不遭人嗤笑?”

    向来如此,就对吗?

    小姑娘自己尚未成熟,议亲不久便要遭受生产磋磨——人命比阴阳判官手中纸还薄些。

    “心病虽能成魔,却有心境来转,世上千万类苦楚加身,唯有病痛实实切肤,先论健全之事,再论其他。”骆美宁牵了她的手,只觉得亦冰得厉害,“生育之事,最好推延至桃李年华,愈时一切十分有八分水到渠成。”

    言罢,为了自己这‘神婆’能扮得更像些:她推开尹锦素的手,接连发颤发抖,直至头顶发髻内的簪钗垂落至车座褥子面上,才转了转瞳孔,喘着气,佯装回神。

    骆美宁问:“此前,可是后土娘娘临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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