侧首而望,但见那银发老妪拄杖而立,腰背略佝偻,面布褶皱、却双目炯炯,虽未多言,可模样莫名令人信服。

    “墙内墙外,何人非我们昭夏子民?”老妪扯着喉咙高声,即使被身侧的丫鬟搀扶着,仍微微打着颤,“未投敌营做他国百姓,已是英雄。”

    一方路面被木杖圆底戳出片狼藉。

    待那老妪艰难迈开步子,四下议论之声渐渐消弥,便是正哭泣的幼童也被长辈捂了嘴。

    似觉伸冤者至,公道临城。

    千人之众,竟于霎时鸦雀无声。

    “知你领命管制城外乱象,可诸众莫不是逃难而来……求生乃为人之本性,大家即非伤天害理的亡命之徒,何必啊。”

    老妪步步蹒跚,如峭壁岩缝里探出的枯枝,引得那为首长官上前去迎了数步,探手去搀扶。

    “行了,你莫扶我。”老妪侧身避开,又悄声朝一旁丫鬟附耳几句。

    话毕,只见那丫鬟领了帮仆役,一众人等忙忙碌碌,在护城河边架起锅灶、添柴烧火,俄而,又支粥棚,拦雨蔽风。

    “老身身无长物,亦知皇命难违,只能在此为诸位施粥三日。”

    只听她咳嗽两声,嗓音渐弱,断断续续,“两京虽好,却非救…救济汝等之处,若他日…敌军兵临两京城下,彼时…再遇城破家亡,与今又有何不同?”

    “老身施粥,明日再派发些布匹...予汝等暂歇。”

    见老妪体力难支,长官又去搀扶。

    老妪不再回避,未曾拄杖之手搭于长官长臂所裹的铠甲之上,“汝等北上吴淞,或绕行南下,土肥水美之处,定有一线生机。”

    ……

    骆美宁与尹锦素对望一眼:但见尹锦素听完老妪一席话,眸中便含了泪,感动不胜,唇峰微抖。

    她却觉不妙。

    须知,两京城外候着的,不止些寻常佃户。密林之内老幼无力,青壮劳力难寻,舆车之间,行商坐贾者不事弄垦荒。

    虽老妪好意相劝,为善舍财,可在常人品来,其意图与那位领小兵的长官一般无二。

    不过一个硬一个软。

    果然,稍待片刻,便有匿藏于人堆中胆大的叫道,“谁稀罕你那两口清粥啊,米都无几颗,不若去饮护城河中的水。”

    “是呢,莫浪费我等时间...前边儿的,路引查快些,耽误了我家大人的午膳。”

    “尽整些怪话,听着似巴不得两京城破一般,你怎不去垦荒呢?”

    三言两语炸了锅,偶有零星几个帮着老妪说话的。

    少顷,双方更是直接吵了起来。

    可再看官道二侧被赶至密林内的老弱,张张脸上俱是木然,亦有人嗅到护城河畔即将熬好的粥米香气,怔愣愣昂首而望。

    袅袅炊烟腾起,雾了翁城上众官兵的面容。

    老妪扶着额,似是禁不住许多吵闹,唇也像天色般变得灰白。

    很快,不知从人群何方窜出个嬷嬷,叫骂了两声,“多大年纪了,操这些冤枉心呢,快与奴婢回去吧。”

    老妪不肯,纠缠之下,最终被掺至粥棚边倚坐着。

    少顷,又见她从口袋里摸出佛珠,一颗颗拨着,嘴里念叨不止。

    ——人力所难及之时,便开始向往神佛。

    ……

    尹锦素擦了眼角泪,气道,“真行啊,好心全被当做了驴肝肺。”

    骆美宁轻叹,她依稀记得:老皇帝毙亡之前,两京是不会破城的。

    于这些守在城外、等候查验路引者看来,所为似无用,可老妪施粥救济的,也非他等众。

    若山穷水尽了,还有不事农桑之理?

    两侧密林中已饿了多时的氓流饥肠辘辘,深秋降寒,就差口热粥暖腹。

    守城官兵复又重新整了队,长官匀出几小兵维序,匀几小兵与门丞共查路引。

    官道中间拥堵的洪流得了溃口,总算开始缓缓倾泻。

    闹剧收场。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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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二人抵两京约莫巳时,逢一番磋磨,日近正中,天色渐好。

    人潮熙熙攘攘,邻侧轻量舆车之内,是一家老小。

    由个中年妇人牵头领着,风尘仆仆,几只脑袋一而再、再而三,纷纷冒出帘门朝四处张望。

    尹锦素将骆美宁朝车厢之外推怂了两下,她笑着,“道长,您去城中等吧,那兵头不是说您不必再排队,只需复审便是?”

    骆美宁按下她擎起的手臂,令她端坐,“我随你一同入城。”

    “我们约定个位置便可,待审过了,锦素自去寻你。”

    ……

    正说间,闷雷般的大声喘息由远及近,周围一间间舆车帘门皆被掀起,仓皇四窜的男人很快便至两人车厢前。

    布帘被人自外匆匆撩开,陌生男人在二女面上左右瞧上一眼,又匆匆离去。

    未有半个字。

    少时,临架车厢内传出喜极而泣的痛哭。

    “你个冤家,也晓得找来啊...呜呜呜...呜呜,还当你死了呢!”

    骆美宁静听半晌,又朝尹锦素叹道,“你我还是同行为妙,流冗遍地,分离之后不见得能再相逢。”

    尹锦素抿抿唇,也不知是喜是忧。

    她琢磨着叔父予她的‘要任’:若九千岁就此折在半路,这任务便了结了一半……可暗七也藏在那一众人中。

    真是,不知他葫芦里究竟卖的什么药。

    罢了,还是都安稳北上的好。

    她佯作顺口提及:“驿馆一别已有数日,如此算来,九千岁他们岂不被裹了脚步?”

    “那是他们的事,迢迢千里,我们能奈何,只得等着。”骆美宁摆首,又道,“只是,恐你那叔父寻不到方便之路。逾婚期,两京之内,无人替你撑腰。”

    婚事本就不真,尹锦素从未放在心上,闻她此言,便朝她贴近了些,想答句车到山前必有路,却听车厢被叩响二下。

    门外,瞧见邻车上夫妇、父子重逢之景,车夫如同大梦方醒。

    “道长,我走了,马您看好。”

    他落下句短促的话儿,拨开人流,阔步逆行而去。

    ……

    恐人多有失,骆美宁只得曳步跨到车厢外,挽了马绳,倚与车架上坐着。

    自那长官匀出几名大头兵予门丞做了下手后,查验路引之事便快上许多——不止将队伍分成并行三波,亦无人再敢闹事。

    查验不合格的,被拖了好几个入密林,不知生死。

    许多打肿脸充场面的,瞧见官兵腰侧的佩刀后便叹还是小命要紧,悄眯眯地离了队伍,不知往何方去。

    待前头一块冗杂人口疏散,无多时,车前便空出许多余地。

    此刻还需执着缰绳亦步亦趋,以免他人将队插去。

    尹锦素躲在车厢之内,寻她有一搭没一搭地叙着话儿,兴冲冲讲了些幼时住在都京的种种趣事。

    约莫未时,终于抵达护城河边。

    门丞审到二人。

    骆美宁护着尹锦素下了车架,令马匹停在路旁,携了度牒前往。

    她道:“此前那官爷替我验过一次。”

    门丞也不应是否,只接了度牒囫囵一看,摸了摸官印处,“唔,我这儿并非复审,先一旁候着吧,唤到你便来。”

    随后,收了她的度牒,又予她枚刻着‘方士’二字的木牌。

    尹锦素即刻补上,她将自己的郡君令牌用敕牒一并奉上,又娇娇地补了句,“有劳了。”

    门丞见令牌与敕牒,抽了口凉气,昂首间,把尹锦素上下打量一番,似有迟疑,又将敕牒上的官印同册上比对,才行礼道,“郡君里面请。”

    ——这是不用复审的意思。

    “可是请我入城?”受了特权,尹锦素却不大乐意,“为何就里面请了?”

    门丞不应缘由,又问她是否带了丫鬟仆役,“若郡君携了人口,也需查验身份。”

    只是,她身边无籍者可补籍,但补籍需费周章,仍得候着。

    “您可先入城去,城中有搭了棚的歇脚处,有茶有饭,还有说书唱曲儿的,够您打发日子。”

    尹锦素忙扯了骆美宁上前,凑在木桌边,“我倒无甚奴仆随身,不过请了位高明道长与我同入城中,可与她快快将度牒审来?”

    门丞挤出个为难的笑,“下官不济事,莫说您请的道长了。南边城破,还来了二位郡爷拖家带口……除郡爷那一家几口人,其余随候的,莫说官差还是衙役,都在路边等着复审呢。”

    他咽下口唾沫,似是知晓她的亲缘关系,小声道,“您叔父若来,倒可行方便。”

    言下之意,并非不能插队,得身份够高了,才能考虑。

    “呸,等就等。”尹锦素横了门丞一眼,啐道。

    骆美宁却见怪不怪,反倒是拿了属方士的木牌拢入袖中,劝她,“你且进去,这般与此前不同,待我不时查验过后也有处寻你。”

    “不走。”尹锦素将头直摆。

    她抽了抽鼻子,似嗅到股米香。

    门丞也未恼,大抵是见多了,面色如常地接待起下一位。

    ……

    方才老妪令人支起的粥棚就在数步之遥处,粥棚外排着条瞧不见尾端的长队。

    队内不仅有衣衫褴褛的老幼,还有些方才嘴硬出言相损的商贾——两京城外,光是审验路引凭证便去了整日,多人水米未尽,临夜垂降,只想吃口热的。

    尹锦素方在车内,随骆美宁一起,就着囊中水、掰着共吃了张硬饼,心中总觉得不合口味,现下嗅到米香,腹内馋虫大动。

    可领粥的长队排出里余,吓人得很,无需犹豫,便将嘴边儿的话全吞入腹中。

    木椅上侧身而倚的老妪似已念完了口边经文,直着脑袋东张西望。

    她眸光在周遭扫了一圈,最终竟落于骆美宁身上,逗留良久,迟迟不曾离去。

    骆美宁猜她不怎么见过女黄冠,而抛头露面的女黄冠更少,确是稀奇,忙噙着笑,朝她行了一礼。

    老妪怔愣愣颔首,探出手去点了点一直候在身畔的嬷嬷,又是阵耳语。

    嬷嬷俯首帖耳,点头应是,随后取了粥棚里搁置的瓷碗,盛了碗粥,端在手中送来。

    “我家夫人予的,说看你面善,与你有缘。”

    骆美宁受宠若惊,忙抬双手接来,“多谢、多谢。”

    再俯首去瞧碗中粥:稠地能立起木箸,全然不似方才闹事者口里的清汤寡水。

    好良心也。

    ……

    这嬷嬷也怪,她送过粥后迟迟不走,硬生生赖在骆美宁身畔瞧看,“怎么不用,是不饿么?”

    方才就着水吃过饼,面饼吸饱了水、已然在腹内涨开。

    而双手所捧的,只是一碗粥,手中无箸,她又做不到全不顾形象拿手来吃,尴尬得两侧面颊飞染层层红晕。

    尹锦素拍了拍骆美宁的腰侧,似看穿她的局促,小声询问,“我带着验毒的银勺,道长可需要?”

    骆美宁瞥她俯首去袖中寻勺之际舔了舔唇,又知她一路吃食爱米饭胜于面类,便将瓷碗捧着递予她,“郡君先吃,方才灌了个水饱,您留我二口便可,免得我先用,糟蹋了好米。”

    刻意将尹锦素唤作郡君,嬷嬷显然听入耳中。

    她忙追问,“不知郡君,您是哪家女郎?”

    尹锦素用裹着银勺的帕子将银勺上上下下全擦拭了一遍,同时随手勺搁在粥上。

    这勺贴着粥面,竟不曾沉下去——实打实的满满米粒。

    “昭王侄女儿,您认得我?”

    嬷嬷取出袖里帕子掩唇而笑,攀亲道,“奴婢哪能认得主子,我家夫人倒是同您有亲。”

    “哦?什么亲?”

    骆美宁早猜这老妪家室显赫:方才面视兵官全不畏惧,如今分粥施济毫不吝啬......与尹锦素有亲缘,倒也不稀奇。

    “我家老主子,曾替女郎祖父做老师。”

    祖父?

    尹锦素的祖父不就是老昭王么?

    而老昭王于两京之际,受有太子之名。

    “老太师大人?”

    尹锦素睁大一双圆目,忽而笑了:什么叫做踏破铁鞋无觅处,得来全不费工夫?

    叔父啊叔父,您的‘要任’已见完成的苗头。

    “正是。”

    尹锦素兴奋地扯了骆美宁道袍的广袖,“走了道长,你我前去拜会拜会。”

    一路北上,她大都躲在车厢、甚少主动做过什么攀亲、惹麻烦一类的事儿,骆美宁虽诧异,却仍随她迈步而往。

    嬷嬷热情招待,又将尹锦素单手端着的瓷粥碗端回手中,欣欣然为两人引路,“女郎慢些。”

    拢共不过几尺距,及近施粥处,老太师夫人竟拄着拐杖颤巍巍自木椅起身来迎。

    嘴中道:“碧华,怎将人带来了?”

    嬷嬷堆着满脸笑,落后两人半步,回曰,“不知夫人可记得...”言及一半,她稍小了些声儿,“老昭王?”

    老太师夫人不动声色,可双目却来回梭巡在两人之间,待这嬷嬷指了尹锦素,称她为小孙女时,那眸光才终停滞于骆美宁面上,良久未变。

    “老夫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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