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骆美宁所料,这唤作渺渺的丫鬟既不疑惑,也无他话,似是木桩般定在浴桶边沿,愣是一动不动。

    桶内传出涓涓水响。

    骆美宁攀着那只胳膊侧过了身子,隔着氤氲雾气,瞧‘渺渺’那张蜡黄干瘦却也骨相优越的面庞:额头饱满,后脑圆润,与‘丑’字毫不搭边儿,个头高高,惹人注目。

    绝不曾在昙鸾面前见过,‘她’的谎,十分蹩脚。

    “久别重逢,没些体己话与我说说?”

    骆美宁扬起湿漉的胳膊,顺着‘渺渺’肌理处的疤痕徐徐往上,钻入袖内,捏住‘她’结实的臂膀,手指还摁了摁,“就知你有力气,唤你抬水准没错儿。”

    ‘渺渺’一哆嗦,手中掌着的舀水木勺又落入浴桶,溅起团晶亮的水花。

    四目于暖暖水雾间相会,少顷寂静。

    ......

    “你若还当哑叭,便滚吧。”

    话毕,骆美宁回转身子,不再睬‘她’一眼,透湿的发耷垂在身后。

    虽已逾冬,但周遭暖气这么敞着,无多时就会凉透,‘渺渺’挑起她头上一缕湿发捻了捻,重新拾起水面上半浮半沉的木瓢,舀起热水就朝骆美宁头上淋去。

    再开口,全不是之前高亢的女嗓,声音又低又沉又沙哑,‘她’道,“别着凉了,有话有怨洗完再说。”

    这会儿却换作骆美宁不回应。

    她慢悠悠拿了澡豆来搓身子,任‘渺渺’一阵阵舀着热水朝自己头上淋来。

    少顷,浴堂内热气渐渐散开,一块儿被屏风围绕、小小见方的地儿,于两处灯盏之下,明晰了轮廓。

    ‘渺渺’吐息渐沉,‘她’取来张干净的步巾浸了热水,盖在骆美宁肩头遮掩,指尖躲着她的肌肤,轻触水面,似觉桶内水凉,“我再去取桶滚汤来。”

    骆美宁仍旧不理,自顾自蜷在桶中,两只手略浮出水面来回搓揉,连指甲缝儿都不放过,拢了满手水又朝脸上泼洒。

    ......

    不过是半盏茶的功夫,‘渺渺’便又携来两桶掩了盖还从空隙朝外吐雾的滚汤,一边盖上搁着个盛满鲜花艳瓣的瓷碗、一边盖上托着只通体乳白的瓷瓶。

    ‘她’先将花瓣洒入桶中,又拨开瓷瓶往里滴了许多清澈的露,才看向骆美宁嘱咐道,“当心水烫,朝边儿上靠靠。”

    言罢,利落揭开一侧滚汤桶上的盖子,将热水注入其中,方不久洒于水面上的花瓣似被骤然烫熟了,漾开股子沁人心脾的雅香。

    幽幽暗香入鼻,郁郁闷气浅散。

    ......

    骆美宁净过身、用尽了备好的澡豆,又取来桂花胰子揉出细沫儿抹在发上。

    昭夏不兴剪发,个个头发蓄得恁长,骆美宁虽未刻意去蓄,长发却也到了腿,偶尔堆到头顶一挽,再着道袍,也有几分仙风。

    ‘渺渺’立在一旁,眸光不知搁向哪处才算妥帖。

    这会儿,见她抬了手从头顶开始抹,便两步绕至她身后,将桶内水中铺散开的发丝拢入手中,也取了桂花胰子,将沫儿抹在发尾,一寸寸朝上清洗。

    骆美宁自年关前入两京,成日呆在吴府,养尊处优,日日沐浴,长发本就洁净,饭食上不操心,油水入腹,满头青丝养得乌黑浓密。

    ‘渺渺’将其掌在手心捋了许久,两人裹着细沫的手自发中相会,‘她’将那白嫩的柔荑擒住,又被这滑溜溜的一只挣脱而出。

    就如此往来嬉闹了片晌,‘她’大抵有几分禁不住思念与诱惑,牢牢牵了手,十指相扣。

    正琢磨说词,桶中人儿却发出不耐的哼哼,恐水凉而染上风寒,便忙舀热水来淋,冲掉发上细沫儿。

    淅淅沥沥水珠坠落,明明灭灭油灯摇红。

    大抵是气氛微妙,又是良久无人出言。

    骆美宁本想着戳破了谎话,让人在浴堂一块呆着,令他多燥恼阵子权作报复。

    可现下,她自个儿在桶内捂得久了,只觉指腹都有些起皱,忙抬手接他顺手递来的干燥布巾,将发挽了堆在头顶。

    她转过身瞪了‘渺渺’一眼,“我要出来了,你还想在这儿看着么?”

    ‘渺渺’盯着她酡红的面颊,忽得笑了,“你既然早早猜到...还唤我来服侍...奴婢自是尽始尽终。”

    回复了原声,说这种话,怎么听怎么怪异。

    “呸——”骆美宁啐了声,“你还敢赖着,我就撕了你的假脸皮,捉了你的人,明日一同见官。”

    “那倒好,若是去见官,你想跑也跑不掉,天底下便都知我夫人是何种模样了。”

    “哼,”骆美宁咬紧牙关,再次骂道,“滚吧。”

    ‘渺渺’收敛了笑,颔首称是,也不再逗留,绕至屏风后,静悄悄地候着。

    骆美宁出了浴,擦干身子顶着湿发,趿了鞋便往外走。

    待到浴堂门口才回首看着屏风边的人,“你还呆着做甚?”

    ‘渺渺’顿了顿,沉声道,“若是待会儿叙话,你想看我的哪张脸?”

    骆美宁不答,自顾自出了门,回房擦拭湿发。

    ......

    房中一灯如豆,影影绰绰。

    她侧坐在床榻边,也不知心中是想见他更多、还是怨他更甚。虽对未来事已有谋划,但如何开口,也需从长计议。

    静听那侧浴堂之内又有水声淅沥,骆美宁不由抬手捏了捏自己耳垂,一直是烫的。

    分明是自己占着理,可这会儿见了面,囤着的气却渐渐消去,准备好要打的官司,却不大想告了。

    “哼。”

    骆美宁不禁又哼了声,她怪自己无用,搓着略扬起的嘴角,两根手指摁着往下按,强作一副凶相。

    竭力想了些气事儿,又于脑中捋了这位‘昭王’是如何一而再、再而三哄骗自己的,方才压下久别重逢的暗喜。

    脚步声近——他平素行路贯而无声,大抵是刻意提点自己。

    骆美宁盯着床榻前折叠而立的山水屏风,但见身影愈渐明晰,屏风之下,显露鞋尖与袍角。

    寻着袍上精细的绣纹缓缓昂首而望:一张俊逸的面、一双透彻的眸映入眼帘。

    “您真气派,来吴府拜谒还不忘带两套衣裳,备上满身王爷行头。”

    尹淼已于浴堂褪下假面,又草草擦了身,只恐有味儿熏到已周全沐浴过的骆美宁。

    他抬手掩于唇边轻咳了两下,“今夜来见,本就没想着瞒你,一直穿在里头。”

    “啧。”

    见她面色不佳,尹淼自知有错,又瞅她满头的发仍未绞干,便取来巾布,试探着凑近些,“估摸你也猜到了。”

    “那是,我若猜不到,你便继续唬我。”骆美宁被他裹住一头半湿的发,只能垂着头、弓着腰、面朝地让他擦拭,嘴上不依不饶,“谁让你碰我了...谁准你碰我了?”

    “奴婢既被道长收下,合该好好伺-候着。”

    “有你这么伺-候人的?摇来摇去,脑瓜子都被你晃晕了。”

    尹淼忙收了力道,捧着她的脸抬起细看,果然红了大片,忙以指腹替她揉了揉太阳穴,“抱歉,还晕么?”

    骆美宁这会儿又仰着脑袋瞧他,一双眼湿漉-漉、亮晶晶的,瞧得人心紧。

    她啐道,“你起开,我看你这张脸就来气。”

    尹淼垂眸,“这是我本来模样...你若不喜欢,我以后常戴假面见你。”

    “哼,你谁啊?”

    骆美宁索性整个人窝进床榻,背对着尹淼。

    “怨我,都是我的错。”尹淼凑到她耳边,又觉不妥,退开半步,言辞恳切,“如今局势不稳,我行事难得一个安稳,只想替你找个庇护。”

    “庇护?”骆美宁吐-出口浊气,侧头假笑道,“这倒是真,托你的福,我马上便从昙鸾流落在外的外孙女儿变成她的孙媳妇...往后也无需再事那些个歪门邪道,当甚么江湖骗子!”

    尹淼抿抿唇,这才沉下脸来,硬声挤出句,“他做梦呢。”

    “哦——我忘了...今夜吵架时,你一直在旁侧跟着,既已知晓结果,还来寻我做什么?”她拖着阴阳怪气的语调,尖着嗓子刺他。

    房中点的蜡烛‘噗’的一道细响,就这么应声而灭了。

    骆美宁蜷在床上,霎时入了暗沉的黑,眼睛不适应,伸手寻不见五指,却听窸窸窣窣的响,不多时,自己缓缓被人从后搂住。

    “对不起。”

    尹淼精准地将下巴搁于她的肩头,脸也贴住她微烫的面颊。

    “道歉有用,何至于要衙门?”

    尹淼喉头滚动,嗓音似有几分颤-抖,“若我不成事,或不慎漏出马脚被斩了,你再嫁他,可好?”

    ......

    一片死寂。

    不知多久,她道一句,“我呸——”

    分明是呵斥,尹淼听罢却哑笑出声,双手搂得更紧,“我知你要说什么,宁愿继续做女黄冠也不嫁给他?”

    “哼。”

    “那你嫁我。”

    骆美宁才想着驳斥,却听他慌忙又道,“宁愿做女黄冠也不嫁给我?唔...那便难办了。”

    她咬了咬唇,忙按下嘴角笑意,辩驳着,“你此前处心积虑谋划的局也未成啊,昙鸾并未认我...不止昙鸾,岳良畴亦未认我,如今暂住吴府,只是长期替办法事...江湖买卖,拿钱办事。”

    话音一转,她哼哼两声,“还有,谁说贫道不乐意了?当初王爷替贫道相面,口口声声称我有段姻缘...只可惜我无显赫家世、无才亦无德,而命中那段‘缘’远远瞧不上我这一介孤女。”

    “你那缘份这般说,若实在不愿呆在吴府,便以女黄冠之身还俗,昭王府中正缺王妃一位。”尹淼又于暗中捉了她的手,再次十指紧扣,“这位昭王亦殁了父母,远在南方边野,自做聪明却被慧眼看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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