帷幔落下,如雾般的轻容纱层层堆叠,日光与清风在纱幔上流连,似湖面般泛着更柔和的余晖。

    李德音猛然从床榻上惊醒,光线朦胧的寝殿、荒诞又真实的梦境,同她现下的处境交织,如梦似幻。

    指尖抚过纹理细腻锦被,闻着满室清甜的降真香,她高悬的心渐渐落回实处,这是她及笄后搬入的万春殿,而非北境王帐。

    她,李德音

    与李德琼是一母同胞的姐弟,皆为已故的顺圣皇后所出。

    自出生起,她受封永康,食邑一千,由帝王亲自教养;弟弟李德琼三岁被立为太子,入主东宫。

    若无意外,日后太子登基,她就是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护国长公主,一生享尽荣华富贵。

    可惜新科状元打马游街时,她对相貌英俊的状元郎宋懿行,暗生情愫,千方百计逼迫他求娶。

    那宋懿行本为女儿郎,若真尚公主做了驸马,事情败露后便是九族杀身之祸。

    宋懿行只得无奈放下满腔抱负选择辞官,却阴差阳错成了三皇子府内的幕僚,替他出谋划策。

    靠着一出江南盐引贪污案,三皇子成功断去太子臂膀。又趁太子被皇上斥责惶惶不安时,怂恿其谋反。

    太子逼宫失败,圈禁府内,她则遭三皇子党羽诬陷为帮凶。父皇为保住她的性命,只得送她前往北境和亲。

    最后她郁郁而终,客死异国。

    而三皇子靠着救驾有功被封为储君,他承继大统后,立回归女儿身的宋懿行为皇后。

    梳理完脑海里多出的那一份记忆,李德音气得火冒三丈,用力捶打着软枕:“李德琼这个蠢货。”

    板上钉钉的储君都能硬生生被人踹下来,害得她远走他乡。

    玉竹习以为常,太子每每犯事被抓都是公主善后,这回只是骂两句,算轻的了。

    她递上公主素日爱用的蒙顶茶,劝慰道:“主子消消气,千万别气坏了自个儿的身子。”

    李德音勉强饮了两口,可死前北境漫天飞舞的黄沙和父皇驾崩的音讯一直萦绕在心口,泛起细密的刺痛。

    她放下茶盏试图平定心绪,疼痛反而愈加强烈。李德音咬紧牙关,死死拽着锦被一角:“玉竹,药。”

    这并非她第一次发病,玉竹在她口中放入一颗救心丸,有条不紊吩咐起宫人:“公主心疾犯了,去请王司医来。”

    苦涩的药味在嘴里散开,李德音痛楚减轻,惨白的面色稍缓:“要阿耶。”

    她心心念念的父皇一听爱女抱病,立刻抛下手头上的政务赶来。

    没到一柱香的功夫,李川柏大步流星迈进万春殿,四处寻找女儿身影:“平安呢?”

    “阿耶。”虚弱的呼唤声自里间的卧房传来。

    李川柏一入内,就瞧见她满头虚汗的躺在床榻上,唇间还带着绛紫色,显然这回心疾发作得十分厉害。

    他伸手拨开李德音沾在面颊上的发丝,抓着还没来得及换下的朝服袖子,笨拙的擦拭起她额间的汗珠:“阿耶来了。”

    往日吓得朝臣不敢置喙的肃杀之气,此刻化作满腔慈父柔情:“平安还疼不疼?”

    李德音抬眸,贪婪的上下打量着父皇尚未老去的面容。

    太子谋反后,父皇鬓角长出无数银丝,平常挺直的脊背变得佝偻,只是过去几个日夜,却好似突然苍老了十几岁。

    一想到远离故土,同父皇分隔两地再不得见的三载,她就鼻头一酸。

    李德音靠在父皇依旧伟岸的臂膀上,因着心疾不敢放声痛哭,只能克制的小声啜泣:“我再也不要离开阿耶。”

    李川柏轻轻拍着她的后背,就像她还是从前襁褓中夜啼不止的孩童,用拍打慢慢抚平她的惊惶:

    “平安要留在宫里陪阿耶一辈子,谁敢送你走,朕第一个饶不了他。”

    得了保证,李德音的哭声才渐渐止住,泪眼朦胧的望着父皇:“不许骗平安。”

    李川柏拂去女儿面颊上的泪痕,拍着胸脯许诺:“天子一言九鼎。”

    他又变戏法似的,右手明明放在李德音身后,却取出一串她最爱吃的糖葫芦。

    虽然是从小用到大的招数,但李德音每次都十分捧场,满脸惊喜:“阿耶真厉害。”

    见女儿总算重展开心颜,李川柏把裹着蜜糖的山楂取下来,切成小块。

    她七岁时吃糖葫芦粘掉了一颗牙,吓得哇哇大哭。从那之后,所有的糖葫芦必须要人切好了,才肯入口。

    父皇的玉革带上,也系了一把切吃食的小刀。

    李德音伸手拦着父皇,有些难为情:“我不会再把牙粘下来了。”

    李川柏端着切好的糖葫芦,振振有词:“里头藏的棍子尖细,万一划破嗓子怎么办。”

    李德音左右摇晃着父皇的手臂,撒娇卖痴:“阿耶会把平安宠坏的。”

    父女连心,李川柏察觉到女儿心中的不安,他伸手抚过李德音头顶柔软的发丝:“平安是大齐最尊贵的公主,阿耶的掌上明珠,吃个切好的糖葫芦就算宠坏了?”

    想起王司医脉案上写的怒急攻心,郁结于心,李川柏正色道:“今日谁惹我们平安不高兴了?阿耶替你教训他。”

    李德音用锦被蒙住脑袋,隐去自己当初非要嫁给宋懿行的一哭二闹,跟父皇告状:“平安梦见李德成为了皇位害了弟弟,还让阿耶把平安送去和亲。”

    换做旁人肯定要嗤笑她把梦当真,李川柏沉吟片刻,认真的同女儿分析:“德成血脉不纯,就算不把皇位交给德琼,也轮不到他。”

    “再说了,阿耶怎么舍得把平安送走。”他掀开被褥,看她顶着乱糟糟的头发,哑然失笑:“也不怕闷着。”

    李德音钻进床榻最里边,背对着父皇:“我不喜欢他,阿耶把他送走。”

    她无理取闹的时候最喜欢用这几招,躲起来,或者背过身不理人,在父皇身上百试百灵。

    这回也是如此,李川柏拍了拍她的脑袋,故作严厉:“胡闹。”

    李德音一声不吭打定主意,他转头思索起可行之法:“越王膝下无子,正想从宗室之中过继一个。”

    李德音这才重新转回身子,眉眼弯成两枚月牙:“阿耶最疼平安了,把李德成送去吧。”

    “朕先问问越王的意思,到底是要过继在他名下。”李德成是外邦进贡的胡姬所生,身份低微,若直接下旨过继容易伤了兄弟和气。

    明为商量,实际不过走个过场。

    “好。”李德音心里的石头落了地,只要他记入越王名下,再无缘皇位。

    前世她被迫和亲,今生就让李德成尝尝驱离京中的滋味。

    正高兴,殿前突然出现一个鬼鬼祟祟的身影,本该往前迈的脚,时不时还往后面倒撤一步。

    不过十尺远的路,硬是走了一柱香,到了也不敢进来,躲在门廊下探头探脑。

    李川柏行军打仗多年,哪能注意不到这点动静。他小心的替女儿拈好被角,特地往外走出几步,大吼:“李德琼给朕滚进来。”

    吓得躲在外头的李德琼浑身一激灵,他反复回想,确定自己最近没犯什么错,才敢昂首挺胸挪到殿中:“听说阿姊病了我来探望。”

    李川柏随手抄起旁边的茶盏,作势要扔:“你但凡争点气,你阿姊都不会梦中还担心你被人害了。”

    李德琼缩着脖子,连滚带爬的迅速窜进李德音床边,寻求庇护:“阿姊救我。”

    李德音平静闭上双眸:“我聋了,听不见。”

    李德琼一屁股坐在她的脚踏上,脑子难得灵光一回:“阿姊,聋了要捂耳朵,装瞎才是闭眼。”

    原本顾念弟弟没到束发之年,想着父皇教训他一顿,气也就消了。

    李德音重新睁开眼,颇有几分被戳穿的恼羞成怒:“去偏殿抄《帝范》,十遍。”

    特意嘱咐玉竹:“没抄完不许太子离开万春殿半步。”省的他又在外头惹出乱子。

    李德琼仗着年纪小,厚着脸皮抱住阿姊的腿求饶:“我知错了,阿姊饶了我这回。”

    李德音捂住耳朵,不理会他的哭嚎。

    还是李川柏最先承受不住,抓起他的衣领,拎着他一起离开寝殿:“小兔崽子,滚去抄书,别打扰平安休息。”

    充斥着李德琼鬼哭狼嚎的殿内,总算恢复宁静。

    过了几日,皇上有意将三皇子过继到越王一脉的消息不胫而走,还在养病的李德音迎来了一位不速之客——三皇子李德成。

    李德成渴望能登上那把金龙宝座,怎么舍得去远在千里之外的越州。

    满宫里唯有永康公主能左右皇上决策,把他留下来。他立刻动身求到万春殿,却不知最想要送走他的人,近在眼前。

    “阿姊。”李德成挑了件素净的衣裳,衬得他身形单薄。委屈巴巴的语气配上隐隐发红的眼眶,任谁都觉得可怜。

    换作前世,李德音最见不得美人示弱,多少愿意帮一把。

    但如今,李德音坐在主位冷冷的盯着他,真想问一问这个弟弟,他的心是不是黑的。

    胡姬在大齐身份低微,还是她怜悯李德成同为皇嗣却人人可欺,求父皇给她生母封了个位分。

    一时心软,换回一条背主的狗。李德音吸取教训,捂着胸口装病。

    玉竹搀扶着主子,高声道:“公主病还未愈,怎能出来待客。”

    她视线刻意落在李德成身上,开口赶人:“公主这段时日不宜下床走动,劳烦三皇子等公主病好了再来。”

    李德成还没表明来意,哪舍得她就这么走了,又委屈的喊了几声:“阿姊…”

    他的示弱没能挽留下李德音离去的脚步,李德成不死心的还想跟去内室,被几名宫女拦在外头,客气的请了出去。

    他顶着刺眼的艳阳,仰望着这座富丽堂皇的宫殿。不远处,是皇帝上朝听政的两仪殿,而东边的宫墙后,是先皇后的住所。

    权势、宠爱、地位、在李德音这不过是唾手可得的东西,那为什么不能像以前那样,乖乖的为他所用呢?

    李德成眼中翻滚着浓烈的嫉妒,神色明暗不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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