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很多个他可以把东西交给叶菱的时候,他都没有把东西交给她。

    于是两人一起的日子就这样过了下去。

    那是一段侥幸的,美好的日子。

    十月的第一天,他一早起来,就能见到早起了的叶菱站在床边,笑着对他道:“我怕你起床时看不到我,心里着急,所以先来见你一面。”

    他揉揉脑袋:“你去哪里了?”

    “买螃蟹了。”

    秋天正是吃螃蟹的季节,叶菱早早买好了一箩筐的螃蟹,拎回家。卫洝的螃蟹不算贵,因此她买了不少。

    螃蟹自己掀开盖子,满桌乱爬,被她一只只逮回去,丢到锅里蒸。蒸出来后,腥味尽失,只剩下香气四溢。

    她把大红壳的熟螃蟹码好了摆到桌上。

    海兹吓得摇头后退:“我不吃虫子。”

    “这是螃蟹!”

    她舀出一勺金灿灿的蟹黄,海兹还是不敢吃,面颊涨红。

    叶乔借机探头把一勺蟹黄都吞下,满足地“嗯”了一声:“这要不吃,可真是傻子了!”

    所有学徒也都分了一只螃蟹走,坐在地上,就把螃蟹掰开生啃起来。

    海兹只好道:“我尝一口。”

    “张嘴。”

    “啊。”

    他一口下去,眼睛忽然睁大了。

    叶菱道:“好吃吧!”

    “好吃!”

    隔三差五,有人来找叶菱,让她帮忙主持公道,她就会佩着自己的剑,帮忙处理些衙门不愿意管的恶霸流氓的闹事者。她能做的,就全都会去做。

    虽然她偷偷和他说过,这剑是未开刃的,单用来吓人的。

    要行侠仗义,需要的不是武功,而是得罪人,做久了也很让人麻木。

    她知道,尤霜说得没错,自己做的事情不痛不痒,现在没人想管,但是时间久了,只要有心人要惩治自己,自己妨碍了他们,他们找什么理由都有可能。

    许文还在衙门里,有时也会碰面,不过说一两句话。

    尤霜没有再回来,叶菱身边也有了她朝思暮想的人,有人会偷偷地笑话许文,跑了老婆,丢了心上人,他以前总会暴怒,现在倒也无所谓。他的话也少了。

    一入正月,下雪了。

    学徒都回家过年去了,也有的说,明年他们就不再来学武了,叶菱只是问好了他们的去处,并不干涉。

    三个人一起在庭院里堆雪人,刘玉来找叶乔,跟着三人一起在庭院里玩耍。

    刘玉道:“我堆一个神仙。”

    叶菱道:“那我堆一个妖怪!”

    海兹想了想:“那我堆一个你。”

    “我可不好堆。”

    海兹的手冻僵了,最后也没有堆出来。

    叶乔已有十六岁,近日嗓子很不舒服,因此不像从前那样爱说话,笑容却依旧很自在。刘玉常给他带润喉的糖片来,但是他吃了之后,依旧不说话。

    雪最大的那一天,两个人牵着手去看电影。

    她戴上了那顶旧帽子。帽檐之下没有风雪。正如人在树荫之下小睡片刻。

    最近的片子不流行打地痞流氓,贪官财主了,流行打怪物,三头六臂的可怖怪物。电影里到处是密室、机关,动不动就能从嘴里喷出火焰来。

    回去的路上,两个人并肩走在河边,叶菱问他:“不败,人可以打败怪物吗?”

    海兹冥思苦想道:“世界上有怪物吗?”

    “如果有呢?就像鬼一样。”

    “鬼啊……”

    她想起尤霜和她说的,“他们”现在不理自己,但总会让自己遭殃的。

    “他们”听起来就像鬼一样。

    “人能打赢鬼吗?”她问,“人人都道,‘善必胜恶’,那么,如果,我只是说如果——如果‘恶必胜善’呢?”

    海兹说不出话。

    “恶必胜善。”——就算前面加上一千万个“如果”,也无法抚平这句话本身恐怖的力量。

    她喃喃道:“我能打败一个人,十个人,如果来一百个人呢?那怎么打?”

    海兹沉默了。

    他总以为叶菱是不知道的,其实每个人都知道,只是不像她这样,来回来去地问和想。

    “我总以为,正气如同光,可如果正气是阴影呢?如果邪恶的东西一来,正气就会被马上驱散呢?”

    这么多年来,大家都以为她已经不再想着这些不着边际的事儿了。

    其实她的执拗的劲儿不但没过,反而大大增强了。

    海兹低下头,而后抬头,对着她的眼睛道:“那时我会绝望,然后想起你。”

    转日清晨,树梢上长出了第一枚浅绿色的新芽,它一出生就湿漉漉的,沾满最纯净的露水。等树上的叶子稠密起来,满满当当地挤成一团团时,海兹打开琴盒,取出里面那把尘封已久的乐器。

    那是一块很形状漂亮的木头壳子,上面缀着四根紧绷绷的白色的琴弦。

    在小提琴的悠扬乐声之中,叶菱拿起一把未开刃的剑,在比武场中满地游走,一招一式,都惊起凌厉的风声。深绿色的叶子随着一阵风扑扑簌簌地落下。

    她似乎在与什么东西交战,看不见的东西,无法战胜的东西,她围着它转,试图找出它的弱点,可她根本就看不见它,她怎么找出看不见的东西的弱点。鬼的弱点。

    等半柱香的时间过了,海兹手上动作重重一顿,作为乐声的收尾,风不再吹来,只余下满地的落叶。

    叶菱擦了擦头上的汗水,忽然很兴奋地跑到海兹面前,拿一根老树枝胡乱比划了两下,兴高采烈地说:“不败!木头是比不过子弹的,但是木头被枪子儿打碎了也是木头,成了木头渣也是木头,变成粉了飞在天上还是木头,你明白吗?”

    “我明白。”海兹看着叶菱道,“就好像我是一棵树,春天长出一万片叶子,秋天都落下去,每一片都依旧爱你。”

    -

    三月的第十五天,许文找上门来。

    他不顾海兹还在她的身边,只说一句:“你的好日子到头了,该走了。”

    叶菱不理睬:“我要去码头寄信,你的事回来再说。”

    许文皱眉瞪眼问:“寄什么信?给谁寄信。我管不了你,但你不想死,就快走。”

    叶菱还是说:“我要去寄信。”

    “我舅舅回来了。”他道,“三年前他被调去偏远的地方,之后一直没和我联络过。现在他当了比以往还要大的官。周边所有的大小市镇都归他所管,你最好离开北方。”

    说罢,他便转身走了。

    海兹一言不发,拉住了她的手。

    她去海边寄完了信,回家后,去他哥的房间里找他。

    她还没敲门,就从门缝里看见了他。他站在桌旁,面前放着一个打开的包裹,包裹里放着一个小小的黑色的宽瓶子。

    她眼力很好,因此能看到,那瓶子上写着她哥哥和姐姐的名字。

    她敲了下门,道:“我进来了。”

    海兹慌乱地拿布把那瓶子遮上。

    叶菱摆手道:“不用遮了。我已经知道了。”

    海兹只好停住手,静静地站着。

    三年前,叶之复一走,他们去的地方便打仗了,是会互相投炸药的。她一直以为炸药就是烟花,跑得不够快才会被火药炸到。

    但如果别人故意把烟花投过来,就谁也跑不了了。

    叶菱只叹气道:“我一直不知道,放烟花怎么会死人呢?那一定是很不小心。”

    海兹道:“是有人故意这样做的。”

    叶菱的手摸上那个瓶子,拂过上面的两个名字,问:“你是为了帮我把他带来,才来的?”

    “如果没有这事,我会更早来的。”

    “这里面放的是什么?”

    “是当地的土。”

    战争过后的地方,根本找不到具体的人的存在。只能装一杯土带回来。

    “这只是一个名字。”叶菱看着那个名字,一笑,“我不知道他究竟怎样。”

    “可你没接到信。”

    这三年来,信上一个字也没有,全是白纸。

    但是她每个月都风雨无阻地去寄信,收信。那收的信其实就是她偷偷寄给自己的。她一本正经地演戏,几乎要把自己都骗了。

    “是啊,不知道为什么,所以只好我自己装有人寄信。两个地方离得这么远,失去联系也正常。”

    海兹只道:“我也希望。”

    然而他也只是希望而已。

    “我们一起走吧。”海兹道,“许文和我们说他要回来,现在不是该留下的时候。走了之后,我们想办法,先安稳下来,然后再想之后的事……”

    他眼中忧愁,倒像是很了解当年发生了什么事情一样。

    叶菱轻笑道:“果然,叶乔把当年的事都告诉你了。”

    海兹低头,抚上她的左臂,轻声抚慰道:“至少我是知道的,你的左手比右手还要好用。”

    可惜无论是左手与右手,都无法对抗那巨大的力量,就算像蜈蚣一样,浑身上下长满了手脚,依旧没有任何用处。脚一踩,也就死了。

    叶菱静了静,终于道:“嗯。”

    “你答应了?”

    “他要为难,也只是为难我。我走了,反而对这里好。”

    “好!好!”海兹流下泪来,“我去收拾行李。我们明天就走,好不好?”

    叶菱点头:“等我告别之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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