车队行驶在人迹罕至的小路上,蜿蜒东去。

    罗黛独坐于马车内,在颠簸中翻开一册书本,聚精会神地阅读起来。

    书上的字符横平竖直,依类象形,正是隆朝文字。她身边摞了一堆书,观封面标题,皆由隆文写就,内容涵盖天文地理、神学艺术、宫廷秘闻、民俗百科,关于隆朝的一切应有尽有。

    而她读得认真,口里默念有词,显然是在练习这门外语。

    书堆之外散落若干摊开的人物画像,有的是幼童,有的是青年,正面侧影,或坐或立,却无一例外笔触寥寥而留白甚多,仿佛画师吝啬,不肯多费笔墨似的。

    要不是他们都生着同样的紫眸,几乎分辨不出是同一个人。

    罗黛读文久了,打个哈欠,合上书,随手取过一幅画像。

    她已经不知道端详这些画像多少回了,除了觉得这家伙长得有些许潦草,委实想不到别的。

    唯一可以确定的,是他的瞳色与名字。

    “佐雅泽……”

    女使者轻吟出声,掌心摩梭着纸上那张含混的面庞。

    隆朝皇帝膝下共九子,其中七人受封藩王,列土封疆,显赫一时。

    六年前,两国结盟议和,琉主罗睺将次女行露嫁给皇帝,皇帝最小的儿子佐雅云则被遣往哈萨图城为质。

    十三皇子佐雅泽,正是质子佐雅云的同胞兄长。

    许是生母寒微、血胤不纯的缘故,他的存在感如此之弱,连细作都无法探知其真面目——他们根本寻不着他人,保管皇室档案的金匮石室内甚至没有他相关的详细记录。

    各路情报都表明,这位皇子不得君心:霓族舞女所出,仅加郡王衔,并且未及总角就远离了帝都太京,资质似乎无甚出奇。

    可是国师的预言音犹在耳,这个佐雅泽,将是罗黛能否完成使节出塞任务的关键。

    既是国师所言,那就错不了。

    比起查无此人的佐雅泽,她宁愿钻研他爹的生平,起码翻翻书就一目了然:年号定天,称定天帝,在有隆一代如战神一般受万民拥戴。

    他自即位以来,一身转战千万里,所当者破,所击者服,历经百余场战役,居然未尝败过!

    于是从前国势积弱的隆朝,如今也能气吞山河了。

    想到这里,她不禁自语:“隆朝的兵威,啧!”

    这一声感慨,透着满满的好奇心与胜负欲。

    她亲历了这个东方帝国的崛起,见证它从弱隆一步步变强隆,坐拥山河之利,屡兴问鼎之兵,一怒而天下动。

    那佐雅泽身为武皇之子,理当不同凡俗,不然怎值得国师重点关照?

    但佐雅云天生体弱多病,又让她猜测当哥的可能也是个病秧子,长相嘛,大概跟弟弟差不多?

    隆朝审美求白,他应该会养得白净秀气,瘦瘦的,喜穿宽袍大袖,由于年长,个头比弟弟高一截……

    不同的是,他拥有紫水晶一般的瞳仁……

    罗黛在脑中一遍遍地想象,每一遍都是徒劳。

    最后她放弃了,把恼人的书和画统统推开,扯过毯子,侧身躺下小憩。

    再睁眼,已然日落。

    白怀千般荒凉,昼夜温差极大,呼啸的夜风冰冷刺骨,刮在人面上,引发鞭子抽打似的痛觉。

    大风揭开地表的浮沙,有点点白光在闪烁,宛如海滩上散落的贝壳——实是野兽或人类的枯骨残骸。

    留意到风向有异,车队不宜继续前进,桑丘做出原地安营的决定。

    沙漠地况瞬息万变,流动沙丘易在风力的作用下平移,一旦误入,便是灭顶之灾。

    更何况,经过昼间的跋涉与突发的激战,所有人都疲惫不堪,伤者的身体更是吃不消,需要尽快吃喝东西,补充体力。

    琉人集体换上厚实保暖的长袍,卸下行囊,分工劳动,男子搭建帐篷,女子生火煮水。

    这是车队出塞以来头一遭宿在野外,事急则乱,储备的粮水不够充裕。桑丘抬头参看星斗计算方位,判断此地距离陆压山已不太远,那周围肯定有村庄水脉。

    明日一早启程,黄昏时分即可赶到。足够小心的话,应该能不惊动另两国军队,完成补给吧?

    睡醒的罗黛下车来,在他的陪伴下检点行装、巡视营地,确认部署无有不妥。

    “辛苦值夜的弟兄们了。”她略带歉意地说。

    夜间寒气裂体,他们却睡在露天,头枕半空的箭囊,用以放大地面的声响,若传来反常的动静,可随时起身应战。

    鉴于车队刚遭遇过沙匪,故而安排的哨岗数量比往常多了一倍,务求保障帝姬的安全。

    “殿下,呃,罗……唔……”桑丘挠挠头,还是不习惯改口,“请殿下放一百个心,陛下亲自筛选的这一批军人长年驻守边关,虽是头一遭行得这么远,还算适应白怀冰火两重天的环境。

    “倒是您,领兵那会儿是在东境一带,还没怎么出过崇岭吧?人初次下山会醉氧的,嗜睡、胸闷、头昏,跟您现在一个样儿,需要时间调整,急不得。”

    琉国地处崇岭高原,三面环山,一面敞开,连接白怀。罗黛自从离开哈萨图,旧疾时有复发,身上始终乏着。

    兼她对于穿越大漠欠缺经验,一路基本上仰赖桑丘做主。好在她凡事经心,一教就会。

    漫天星河下,沙山弯曲的脊线仿若浪涛,背风面的坡面凝固不动,迎风面的流沙倾泻如注,在旋风的鼓动下汹涌翻腾。

    “有劳将军了。”罗黛爽朗一笑,呼出的热气在半空形成淡淡的白雾。

    桑丘憨直地搓着手:“分内之事,何足挂齿?”

    的确,在朝的诸多将帅当中,就属他俩最有交情了——

    十四年前,琉国爆发内乱,经久不息,两任统治者先后殉国,摄政王罗睺临危继任。

    帝姬长到十五岁,主动请战平叛。她个性极强,遇事敢当,自幼有巾帼须眉之号。

    罗睺琉主为了打消她的念头,设下比武擂台,命她车轮战全部胜出才作数。

    罗黛当时接连单挑四位名将,面对的最后一个对手,正是桑丘。

    打赢负伤的少女绝非难事,只是她输了擂台却不输志气,之后一有空便向桑丘讨教,武艺进步神速,最终获得琉主的首肯,得以施展抱负,征战沙场。

    待她凯旋,琉主破例以神都为名,册封她为“哈萨图帝姬”。

    多么非凡的帝姬啊,琉国有你了不起!

    “殿下,虽说您此次任务机密无比,属下无权过问,可是属下这心里头……憋得慌呐!”桑丘直言道,“驻守太京的使臣,不是有一个卢延卡么?他不顶用了?为什么陛下非得增派您去?”

    不怪这位将军想不通,昔年卢延卡持节护送行露帝姬和亲,留下出任琉国驻京国信使一职,受隆朝掌邦交、纳贡及边陲部族事务的行人署照管,六年来尽职尽责,绝无疏漏。

    在桑丘看来,白怀的流沙、风暴、强盗都不可怕,帝姬以身试险亲往隆朝,才真的是前途未卜。

    究竟那边出了什么样的弥天大事,令琉主不得不派哈萨图帝姬出马?

    罗黛不便细细解释,随便应付了两句。

    孰料桑丘一本正经地说:“哎,属下原以为您卸任军职,是为了履行婚约呢!拖了好些年了,人家也催了许多回,对吧?”

    她挑眉道:“你就这么着急我嫁人?”

    “不不,属下巴不得殿下不嫁,永远做我大琉的第一帝姬!依属下愚见,娃娃亲绝对不靠谱的!万一那霞国王世子,长大后丑了秃了怎么办?小时了了,大未必佳!”

    他滔滔不绝地发表自个儿的择偶观点,反正在以他为代表的琉人眼中,天底下就没得哪个男人配得上自家帝姬!

    他是个行伍粗人,没有复杂的心思,总念着罗黛固然身心强大,终归是女儿家,值得被人珍惜呵护。琉国女子习武从军之风自她伊始,然而她自己,奉献青春别无所终,这怎么像话?

    国内战事已平,就不要再让她过那种刀口舔血的日子了嘛!留在宫里吃喝玩乐不好吗?他们又不是养不起……

    “这不正好,我躲到隆朝去,可以不必成婚。”她斜睨桑丘一眼,坏笑道,“你催我,我还想催你咧!你和翡丽,你们俩,嗯?”尾音上扬,意味深长。

    大汉黝黑的脸皮腾地通红,讷讷不知所对。

    罗黛同桑丘梭巡一圈回到车队,翡丽周到地递上水壶和用热水泡软的薄饼。桑丘的脸愈发臊得厉害,所幸有火光做掩饰,未教旁人察觉。

    大家围绕篝火席地而坐,一块儿吃饭谈天,至凌晨方休,各自安睡了去。

    好在,一夜无虞,不扰清梦。

    翌日天蒙蒙亮,琉人便起了床,整装待发。

    为了减行路轻负担,桑丘征得罗黛的同意,将琉国铜柱暂时立于此地。

    饶是柱体中空,铜柱的重量仍达五千斤。大家又是人力推挽,又是驮马拉力,好容易扶起它来,深埋进黄沙。

    翡丽旁观他们挥汗如雨,略带悲伤地说道:“唉,它还是会失踪的,不是么?不晓得下回再见,将是在哪片区域了……”

    登上马车的罗黛听见女官如此悲观,回首顾了一顾。

    初升的太阳恰好照在仓促间矗立的界碑上,金属的柱身金光大盛,每个角度都折射出灿烂的光芒。

    被铜柱的反光刺着了眼,帝姬下意识地皱紧眉头,心里暗暗起誓:“终有一日,我要这天下无人敢挪我大琉界碑,扰我大琉边界!”

    她坐进马车,车队再次上路,向着陆压山的方向进发。

    途径之处,颓垣荒草,弥望悉荒墟。想是那两国军队坚壁清野,撤退了邻近村落的百姓,掠走一切可用的资源。

    斥候轮番刺探,终于在浑黄之外,得见一抹绿意。

    那是一座依傍绿洲而建的土方小城,城郭马面多见坍塌,门洞上方的石匾业已风化。城外不设鹿角,城门吊桥遗失,城前不见守兵。

    大门半开半阖,正好留出足够进出的宽度,惟独一缕若有似无的炊烟表明,这里尚有人居住。

    总算有个正式歇脚的地方喽!桑丘精神振作,指挥车队驶向城门口。

    不期然一队轻骑从道路的另一端狂奔而来,急如一阵疾风,堪堪跟他们打个照面。

章节目录

老婆总想抢我江山怎么办所有内容均来自互联网,零九破只为原作者奥古斯都喵的小说进行宣传。欢迎各位书友支持奥古斯都喵并收藏老婆总想抢我江山怎么办最新章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