实际上,未及罗黛等人出发,隆人的代表就不请自来——上百琉人在城内大动干戈,显然惊动了那队轻骑。

    李奕与佐雅泽主动到访,意在试探,未曾想男男女女跟挖宝一样,撸起袖子加油干,用手头现有的器具刨出货宝,直弄得城楼底下烟尘弥漫,空地沦为工地。

    “见鬼,找死啊!”李奕被尘土迷了眼,泪流不止,口出恶言,“搁这儿给自己掘坑建坟呢!”

    佐雅泽见状,顺手把李奕的包头巾往下拉了拉,眼不见为净。

    李奕又嫌弃道:“你瞅瞅他们!脏兮兮,臭烘烘,比叫花子还不如!哪像我,每日三洗吾脸!”他冷哼,“怎么不见上回那个傻大个儿?”

    佐雅泽难忍笑意:“他就是在,你认得出?”

    为了防风抑尘,此地谁人不是包头覆面,从头裹到脚,宛如行走的木乃伊。

    李奕兀自抱怨,佐雅泽出面拦住一名端着藤牌筛沙子的琉人,礼貌地打听车队之主的所在。

    琉人上下打量一阵,将他俩引到位于土路尽头篱笆围住的平房外。

    房门前肃立四名手执金枪的武士,隆朝军人接受了他们的搜身,没搜出武器,倒是有一大块油纸包着的糗饼。

    佐雅泽解释说这是见面礼,“隆朝礼仪,上门做客不空手”。

    武士将信将疑,要求他们摘掉包头巾验明正脸。

    佐雅泽立即照做了,李奕欺负对方不懂官话,骂骂咧咧的,僵持半天才肯配合。

    武士也不管李奕态度多差,专心履行职责,入内通报后,方对隆人放行。

    房门缓缓打开了。

    就在这蛮荒落后的蕞尔之地、浮尘扬沙的旧屋之内,来自东西两陆的强者,得以第一次面对面。

    佐雅泽见到了这支琉国车队的主人:身披翻领对襟靛青色长袍,束着镶金云纹腰封,佩戴铁制的护臂与胫甲,腰间斜挎晶莹宝剑,坐在一张破木桌的后方,即使身处房内也不放松警惕,莫名使他联想到旱地上燃烧的野火。

    而罗黛也在翡丽的陪同下,掂量走进来的两个人:前者圆脸稚嫩,武官装扮,昂首阔步,见而不礼;后者粗服乱头,形容落拓,施礼罢,在桌上轻轻放下一只油纸包。

    他兜帽一角绣着“雀中猛禽”鵙鸟的图腾,帽檐压得很低,在面部投下大团阴影,下颌线长满了清青的胡茬。

    “你,怎么称呼?”李奕大马金刀地往桌子前一坐,脸上颇有鄙夷之色。

    他以为,异族少主携女出行是恣纵逸乐,见客不起是不识礼数——都什么时候了还不忘摆架子,这等花花大少,值得自己尊重?呸!

    佐雅泽侍立在李奕身后,朝罗黛作了一个揖,以琉语说:“敢问小郎君高姓大名?”

    却见那名侍女俯下身,在少主耳畔低语。少主蒙着面不吭气,也看不清表情,手指翻飞如梭。

    侍女点点头,直起腰回复道:“我家少爷免贵姓琉,哈萨图行商。”

    主仆之间默契的手语沟通,无疑直观地展示了一个事实:隆人眼前的这位琉国少年,是个哑者。

    李奕马上端正地坐好,措辞也变得客客气气:“刘少爷,失敬,失敬。”

    “是琉。”翡丽微笑着重申一遍。

    “小将军,是琉。”佐雅泽也小声说。

    李奕面不改色:“牛少爷,你好。”

    佐雅泽努力纠正:“刘少爷。”

    “六少爷哇?你行六?”

    “琉,琉璃的琉!”

    “好的,我听到了,谢谢你,刘少爷。”

    “……”

    “刘少爷,我姓李,名奕。我身后这位是葛遗,我的译语官。”

    “……”

    佐雅泽跟罗黛不约而同地叹口气,放弃了挣扎。

    帝姬将错就错,自此,成了刘少爷。

    于是本次双边会晤的现场如下:李奕口述隆朝官话,通过佐雅泽翻译成琉语,口不能言的刘少爷做手势给出意见,由翡丽代为对答。

    “总之,二位有何见教,在下愿闻其详。”

    “你我同住一城,特来拜会邻居。”

    “听李将军话里的意思,这是预备在土方城长住了?”

    “非也非也,李某公务在身,只偷得三日空闲罢了,三日期满,就得回大营复命呢!”李奕打哈哈,“届时我等不能相陪,请刘少爷切莫见怪呀!”

    “也就是说,你们只会在城中驻留三日,而今已过第一日。”罗黛听出隆人话中有话,“却不知李将军有何出城之道?”

    “当然是堂堂正正地从大门走出去啦!”

    罗黛和翡丽双双一怔,翡丽本能地脱口道:“可城门不是——”

    抬手打断侍女的发言,罗黛在面巾底下冷笑了下。

    “李将军毫不操心城门下的深沟路障,看来认定了设置机关之人,旨在为难在下的这一支车队?”

    “塞虏常为敌,有人讨厌你们,不奇怪吧?”

    “你我如今困在同一座囚笼里不得脱逃,竟大言不惭地说幕后主使单单与琉人为敌,我很好奇你的信心因何而来。”

    “实不相瞒,这是我们第三次入城了,若城主有心扰害,不至于等到现在。”

    李奕口无遮拦惯了,少不得需要佐雅泽在翻译时加工润色,但这一句冒犯,无论如何都不能直译。

    “刘少爷有所不知,土方城其实被一伙盗匪霸占,我军此前曾两度遣兵治理。我们这趟出来,是第三次了。”佐雅泽篡改了小李将军的原意,“白怀乃东西商路之咽喉,盗贼渊薮,劫案频发……”

    他一壁说话,一壁留心罗黛的神色动态。

    他早就发觉,每每侍女的手语未毕,这位刘少爷便流露出了思考的痕迹。

    尽管她掩饰得非常高明,但千虑必有一失,她将才的轻微蹙眉足以证明,她能够自行比对李奕和自己传达的内容!

    这个人,听得懂官话!

    “我观城周并无盗迹,李将军说这儿是贼窝,有何凭据?”

    她果然迫不及待地发问。

    佐雅泽心下了然,这场你瞒我瞒的会谈,没必要继续了。

    “刘少爷,做事只看表面,就容易被蒙蔽。”

    罗黛一心想套取更多有用的信息,未料佐雅泽话说一半,忽地拽起李奕的胳膊就将离席。

    “李将军,你这是何意?莫非土方城主暗中归顺了隆国?”罗黛森然按剑,透过翡丽之口质问道,“原来你们串通一气,共同算计我大琉!”

    搞不清状况的李奕跟琉人一齐盯着佐雅泽,试图在他面上看出答案来。

    佐雅泽不作声,一抬眼,和罗黛产生了一刹那的对视。

    ——她一直受画像的误导,便是先入为主,以为隆朝十三皇子的紫眸应是两颗紫葡萄似的,紫得鲜艳醒目,根本想不着他真实的眸色没那么夸张。

    站在光照不足的室内,他瞳孔那一圈绛紫的色调几可忽略不计,她错眼盯过去,不过是黑发深瞳的大众化的隆人面貌。

    相见不相识,相望两不知。

    然而那样静水流深的幽暗气质,全然不像一个普通小卒该有的。

    她在祖父和父王身上见识过王者沉定的威压感,他们伫立睥睨,目中囊括四海并吞八荒,皆常人所不及。

    而这个葛遗在军中职位卑下,时时受命于他人,如何听到她以琉国威势相胁,依然能不动声色?

    罗黛见激他不得,也就松了口,只是在桌上放下枚金币,手指一弹。

    金币骨碌碌地滚过去,被佐雅泽一掌扣住。

    “素闻隆朝有句圣谚,指‘廉者不受嗟来之食’。李将军送来的这份厚礼,就当是我买下了。”

    佐雅泽将琉币递给李奕,李奕接过来,在掌心掂了一掂。虽不知面值几多,但成色十足,分量亦不轻,能换不少隆钱吧?

    “羞愧啊!刘少爷如此傲骨,倒显得李某在这土方城囤积居奇、哄抬物价,致使富人怀玉而饿食了。”

    指间把玩着金币,李奕满面笑嘻嘻,暗示自个儿熟悉在城里采买的门路。

    罗黛堂堂一国之帝姬,岂肯屈尊就卑,求着他人施舍东西?“李将军雪中送炭,真可谓患难见真情,在下感恩。”

    她转身负手而立,击掌三响,“送客!”

    金枪武士应声开门而入,手持枪尖直直戳人眼皮子,隆人不走也得走。

    佐雅泽没想到刘少爷这般硬气,宁可饿死都不说软话,情急之下发出警告:“听着,别碰这城里的肉!”

    *

    李奕拽着佐雅泽回到四合院。

    院中空无一人,其他骑士都去城里盯梢了,不到天黑不归。

    他们回想方才双方交手,一番拉锯,谁都没赢,越回忆,越生气。

    “士卒疲敝,粮草不继,都这样了还死撑?”李奕掌心攥紧那枚金币,咬牙切齿地说,“那个刘少爷,狂的很!”

    佐雅泽沉吟道:“琉国全民以国名为家姓,举国姓琉,施行三名法,即组成完整名讳的三个部分依序为个人名、父名、祖父名。那少年自认姓琉,一意隐瞒真身,背后恐怕有更厉害的势力。”

    他摸摸下巴,“他分明精通官话,却刻意不表露,莫不是军方的人物?”

    “错不了!你注意到他们翻倾的车载没?刘少爷带了整整一车武具,简直把罗睺老儿的兵器库都搬来了!”

    “他身旁不离寸步的侍女,腰间挂了一把黑色手/弩,样式奇巧,做工不凡,绝对是军用的武器。”

    佐雅泽难得多话,同李奕你一句我一句的,心思不是在马上就是在弩上。

    他俩俱在军营长大,深谙军国事,谈起用兵头头是道,见过的女人则属实太少,概念上缺乏女性样本。

    加之琉国男兵普遍蓄发不蓄须,以便在战场上模糊性别特征,防止敌人针对军中女兵,隆人就更容易脸盲了。

    于人前亮相的哈萨图帝姬虎口有茧,指节有力,显是用惯刀枪的。兼她眉眼深邃立体,气质飒爽英武,李奕佐雅泽乍见之下,自然不疑有他——她扮的假哑巴,他们却是真眼拙。

    正常人看见罗黛:穿男装的女战士一名呀!

    这二人看见罗黛:男的。

    “可是戎人刚有了全线撤退的迹象,琉国派兵入白怀来干什么?捡漏么?区区百人,又非精锐,讨不着便宜吧?”

    佐雅泽提出的问题,难倒了自诩军事天才的李奕。

    刘少爷的车队被沙匪撵得挨冻受饿,傫如丧狗,水准可见一斑。若这就是高原霸主的战斗力,那个百年强国肯定离完蛋不远了……

    小李将军抓耳挠腮,突然福至心灵,想到一种可能性。

    “我省得了!我省得了!搞不好,这支琉人的车队不是被沙匪追杀,反是来投奔的!他们并非琉国的正规军,而是逃兵!”

章节目录

老婆总想抢我江山怎么办所有内容均来自互联网,零九破只为原作者奥古斯都喵的小说进行宣传。欢迎各位书友支持奥古斯都喵并收藏老婆总想抢我江山怎么办最新章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