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罗黛一行遭遇流沙险情的时候,五里之外的佐雅泽正在陆压山的大营中接受军法处置。

    陆压山极其广峻,周围开阔,适合暂且避兵。李奕带队返回军营,忙着料理诸多杂事,佐雅泽倒是只用养伤。

    但佐雅泽担忧金牌令箭的事,又苦于寻不到合适的时机面圣,心中始终不能踏实下来。

    特别是当他们回到大营,发现来了不少新面孔,算了算,竟有千人之多。

    见此情形,佐雅泽起了疑:自己外出执行任务不过三日,营中怎会有这么大的变动?

    且说戎人的骑兵最强,往往以铁骑张两翼前来围掩,冲散对手步兵方阵,中军择机发起中央突破,此为“陷阵”。

    步兵的阵形一旦被分解,威力大减,战斗也就随之结束。

    这也是戎人大举入侵句注塞,隆朝戍边将士招架不住的主要原因。

    他们大多采取坚阵疾战的战法,让步兵伏盾下不动,抵挡戎骑的踩踏冲撞。只要戎骑不能成功冲敌,就可以起身用长槊和强弩进行反击。

    然而戎骑被击退下去,迅速调整后又能再攻,一阵退,复一阵来,每一阵重如一阵,直到隆军兵力疲怠,继而溃退。

    句注、居庸、令支三处关隘,自西向东,构成了隆朝最北边的一组屏障,是为“外三关”。

    皇帝亲征,调集五地兵马,从西径出发,赶到句注北口,南向背击之。

    他将计就计,干脆就打散步兵,分作十队诱敌。但见戎骑冲上来,都望胡杨荆棘林中乱走,缓急相救,绝不恋战,再依托地势险阻,以弓弩、巨石防御。

    戎骑因障碍颇多,无力冲锋驰骋,被迫下马步战,这一来,又陷入了隆军的包围中,以至于屡吃败仗,败走陆压山。

    隆军追击至此,每日均有获胜,杀死戎人不知数目,这才有了俘虏献图一事。

    然而皇帝犹在增兵,似是计划反守为攻?

    正思虑间,有人施施从远处来,向佐雅泽揖礼:“黎某参见葛校尉。”

    佐雅泽还礼道:“黎先生。”

    来者年逾四十,深目蛾眉,状如愁胡,姓黎名雁山,为李大司马府上的门客。

    他原是刑余之人,不能仕官,好在颇具才名,擅长操持文字,又曾做过教书先生,被李昊在此次西征中安排来给李奕讲学,相当于半个谋士。

    李奕嫌打仗已经够苦了,晚上还得背书习字,岂不遭罪?

    因此,平日里黎雁山布置下来的功课,李奕是能赖就赖,赖不掉的,就推给佐雅泽捉刀。

    奈何佐雅泽吧,也是个笔头不灵光的……他自幼不喜书文,专于武勇,参军后又常与众将士切磋。

    故他善骑射、好击剑、晓五兵,能于峭壁上飞走,却一直没怎么好好念书……

    佐雅泽羞愧于自己学疏才浅,干脆跟着李奕,对黎雁山尊以师礼,拜为西席,以求教诲。

    起初黎雁山辞而不受,因为这不合礼法——依例皇子们出阁读书,须经过皇帝批准,提调检讨等官讲读,拟定经书起止,他区区一介小吏,怎敢觍颜私自做皇家的师傅?这是要坐重罪的!

    但很快,黎雁山发现了,在皇帝的诸多儿子中,十三皇子是待遇最为特殊的一位。

    皇子们授业恩师的人选皆为功臣权贵,这些人不仅用来教育皇子修己治人之道,同时也会形成一股助力,暗暗左右立储之事,毕竟皇帝曾经册立的两任太子均早夭,此后再未公开选定副主。

    国本空悬,于王朝不利,朝野上下无不焦急,太宰齐邕等人轮番进谏。

    皇后堂溪襄不曾生育,根据“有嫡立嫡,无嫡立长”的古训,当由三皇子佐雅锡继承大统。

    锡为“铸器所资”,佐雅锡获封寿王,既长且贤,众望颇属,皇帝立嫡的态度却始终模棱两可。

    十三皇子则是和神官一道,在大司命楚荪处开蒙,从未进入正统教育体制。

    学到九岁时,佐雅泽开府在外,三年后被外放至洛浦水师营,后流离转徙,几乎年年都在调动,直到遇上李奕才安顿下来,无怪乎学业难成。

    堂堂天子之子,活得与庶人之子一般无二,叫黎雁山动了恻隐之心。往后十三皇子再唤其“先生”,黎雁山也就含含糊糊地领受了。

    一切人情物理,或佐雅泽所索解不得之学,经谋士一言点悟,顿觉妙义环生,白地光明*。

    “葛校尉怎么不在帐内休息?”

    “躺久了,身上乏,出来走动走动。”

    黎雁山闻之一笑,没有接话。

    佐雅泽又指着营内多出的兵卒问:“先生可知这是为何?”

    谋士避而不答,只递来一封书信,封面写着“字寄十三郎”。

    佐雅泽认出信封上的蜡封所盖乃是中宫私印,忙跪地高举双手接下。

    展信细细读来,原是襄皇后在京日夜为十三皇子操心,刀枪剑戟,恐其不寿;延师课读,恐其不精;风寒恐其不暖,饮食恐其不饱*……诸如此类,爱子之情洋溢纸上。

    襄皇后自己无子,在佐雅泽、佐雅云的生母薨后,曾上表请求皇帝,允许她接兄弟二人入长秋宫代为抚养。

    岂料皇帝断然否决不说,更直接赐邸湘灵坊,命十三皇子速速移居宫外,名目也不屑立一个。须知皇子一般成年了才会出宫外居,而彼时的十三皇子仅仅九岁。

    十四子顽疾缠身不便迁出,就送去琉国做质子,眼不见心不烦,帝后相忌由此逐年加深。

    观这封信的落款,寄出时间已是两个月前。

    佐雅泽习以为常,将信纸妥善收入怀中。

    倒是黎雁山露出欲言又止的神色。

    “先生可是遇到了什么难处?”

    黎雁山叹口气,轻声说:“还有一物……”他左右环顾一番,确认无人注意,飞快瞟了一瞟中军方向。

    佐雅泽见状,心里便明白了大半,直接拱手道:“多谢先生指点。”

    二人早已培养出默契,有些事情,不必挑明。

    黎雁山拱手还礼,并且转移话题,问佐雅泽今晚来听课否。

    “眼下正有一道难题,还请先生为我答疑。”佐雅泽问道,“不待入夏,戎人便将粮尽援绝,势不能复支。我兵众,敌兵寡,圣上缘何持续增兵?”

    “葛校尉认为,御驾亲征,所为何意?”黎雁山借机考查佐雅泽,“总不至于把犬戎赶出关外就结束吧?哈哈!”

    “总不至于是为了趁乱拿下白怀吧?哈哈!”

    佐雅泽半真半假地说着,不曾想黎雁山郑重地一点头。

    还真是啊?!佐雅泽尬住了。

    他不是不省得,天下安危,常系白怀。白怀安,则海内风尘不动;白怀一扰,则天下金鼓互鸣*。

    然而也因其重要性,这片蛮荒之地至今四分五裂,无法归从独一的主人。皇帝想成就大业,绝非一日之功。

    白怀绝大部分地区都是沙子,最值得争夺的资源即是陆路和矿产。隆朝要将其彻底占有,就不得不正面刚琉国,这会破坏两国间好不容易建立的盟友关系。

    琉国、西戎受限于地理条件,没有一寸海岸线,更谈不上创建海师,以致白怀的水路一直被诺盾人全权把持,现在又要算隆人的一份。

    在佐雅泽看来,既然国朝最得利,何必心急?独霸白怀之事,应徐徐图之。

    不待佐雅泽发表意见,黎雁山已迫不及待地谈起隆朝九州建国的掌故:“且说太祖受天明命,取太京,并中原,一统琴、胥、翼、兖、镜北五州。

    “后人继志,渡洛浦,扫江南,收归炀、雍、豫、梁南四州*。前后共经历了六代帝王,才有了天下大同。

    “虽如此,国朝却仍长期处于动荡之中,在外列强环伺,在内暴乱无休。延及先皇,行宽赋养民之法,又分封藩王拱卫朝廷,恩威并施,真正抚定江左,国势初张。

    “到了当今圣上,推行武力扩张政策,终致强国请服,弱国入朝,四方莫敢敌。有心坚若此,又有何惧之?”

    ——如广大崇拜者一样,谋士仰望着皇帝。

    这位战神开疆拓土如同利刃裁纸,一扫几代以来偃武修文的风气,连带着他的坐骑都嗜血起来,改以敌军死尸为食。食人神驹蹄踏之境,白骨盈野,乌血潺然。

    自己这等小人物,已有幸于定天一朝亲睹一轨九州,同风天下。

    那么在有生之年,得见隆朝鲸吞白怀,也是顺理成章的吧?

    而佐雅泽对此难以共鸣。

    他少从戎旅,整个青春期都在战乱中成长,这使他愈加认同祖父承历帝的执政理念和风格。

    史书记载,承历帝常穿旧衣草鞋,每餐只食一道肉菜,可谓恭俭之主。他改革刑制,推行宽政,劝督农桑,开设边市,发展科举制,创立武举和殿试。

    在他治下,隆朝年年夏粮丰收、秋粮茁壮,每石谷价只有三十钱,因此深得民心。

    也是他,恢复藩封制度,将次子佐朔封作汉王,南下镇守雍州,掌洛浦水师,监涤濯之事;幼子佐颖封作沈王,居藩后经营着兖州、镜州两地的食盐生产,王府之富不输天储。

    “沉懿博厚,克己俭礼,明辨忠奸,复兴国事。”

    承历帝于史册里,留下了一个近乎完美的仁君的形象。

    当今天子佐恒身为嫡长子,八岁被立为太子,二十六岁继承皇位,一路顺顺当当,真可谓天之骄子。

    无怪乎他和父亲全然反着来,性奢靡,喜宾客,好武斗。

    凭借承历年间积累的巨额财富打底,他食之必尽四方珍异,犹言无处下箸;他六巡江南,单次靡费就高达千万两;他的战马以玫瑰石为鞍、绿地五色锦为蔽泥,一饰可值千金,更在太京掀起盛饰鞍马之风;他的后宫前前后后有三千粉黛、八百娇娥,为此大治宫室苑囿,五步一楼,十步一阁,锦绣铺张如粪土,宝气珠光耀日明。

    他更亲征二十余次,为隆朝打下面积空前的疆土,并把原有的藩国数量增加到九个,除却汉王沈王,便是分封给了自己成年的儿子们——当然,里面没有佐雅泽跟佐雅云的份儿。

    面对皇帝公开的偏心,佐雅泽早已习以为常。他物欲极低,所求亦少,一心只盼弟弟平安。

    黎雁山所指的另一物定是弟弟寄回的家书,他必设法取得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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