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夜无人入睡。

    行刑者挥刀斩下白帝头颅的时候,佐雅泽正在帐中同行军总管等人紧急议事。

    “吕常侍过来的那条道,直通句注塞,既是我朝的国门,又是大军的后方——我们的工程部队可都安排在了那边。”

    “圣上此前重创敌军,黑木大君早已求和,戎人短时间内不可能快速恢复战斗力。”

    佐雅泽沉吟道,“唯一说得通的理由,就是他们已经到了山穷水尽的地步,被迫冒险偷袭粮草。”

    “殿下分析的不无道理。”

    “那么,殿下的意思是……”有人探询道。

    佐雅泽发出叹息:“我们还是听候圣裁吧!”

    诸位将领闻之,不约而同地心颤了颤:自从上次戎人夜袭,使毒箭扫射御帐,皇帝不幸中毒,身体每况愈下,恐怕……

    他们不敢在太子面前直言,便各怀心事地告辞。

    人们一个接一个地退出去,只剩下昏黄的烛光层层罩住佐雅泽。

    如今他贵为皇太子,终于有属于自个儿的军帐了。他独自坐在原位,用双手拇指抵住额头,虽疲倦的很,却迟迟不愿就寝。

    他试图理清思路,可是脑子里千头万绪搅成乱麻,半天也想不出个所以然——他甚至不知道自己应该想点儿什么。

    但他停不下来。

    他害怕自己停下来。

    忽然,他听得帐外黎雁山求见,当即如释重负,起身相迎。

    中年谋士信步走来,泛白的赭色衣衫浆洗得整洁,在身上服帖出磊落的风度,颇似一株瘦骨挺拔的黄栌树,暂时将太子的灵魂从波诡云谲的乱世拉回到太平人间。

    “黎某见殿下帐子仍亮着灯,猜测殿下也醒着,就想找殿下讨个恩典。”

    “无端叨扰,先生的面皮倒厚。”

    “唉,半夜棋瘾犯了,若不即刻棋决雌雄,定要一连数日寝食难安。”黎雁山说着摆出一副象棋。

    佐雅泽看了,笑了。

    人有智愚之分,棋有高低之别。上流阶级“贵弈贱象”,奉围棋为高智风雅的游戏,因象棋风行于市井街头,深受平人追捧,从而沦为权贵眼中的低级趣味。

    黎雁山本人亦善弈,但佐雅泽在军中长大,更擅长象棋。

    谋士提出进行斗象之戏,正是为了照顾太子的喜好。

    佐雅泽遂在棋盘对面入坐:“棋以不争为胜,先生这般争强,起手便落了下风啊!”

    “宁失一马,不失一先。殿下,请。”

    于是佐雅泽速占要津,红棋架起当头炮;黎雁山眼观六路,黑棋巧走屏风马。两军对垒,纵横捭阖,各显其能。

    “殿下在洗尘宴上表现的极好。”

    谋士一面下棋,一面肯定太子诱捕昌王的系列部署。

    “全靠先生深谋远虑,精心布局。先生怎么教,我就怎么做。”

    佐雅泽吐露的是真心话。

    昌王心浮性急,却绝非无脑莽夫。谋士针对他的性格弱点,量身定制了这出连环计,耗其锐气,以摧强势。

    每次佐雅泽执行之际,心上难免捏着一把汗,惟恐行差踏错半步,会生出枝节,抑或埋下祸根。

    好在最终,一切顺利。

    昌王本人被擒、部下遇害,就连坐骑都用合理的罪名斩首了……

    太子一党距离功成,只差最后一步了!

    “殿下这般盛赞,黎某受之有愧。”

    “先生何必过谦?先生之谋略,恰如先生之棋艺,我穷毕生之力也难臻化境。”

    嘴上虽如此,佐雅泽点子如点兵,下手毫不留情。

    眼见棋局上形势一片大好,对他越来越有利,他冒险走边马,以求彻底制胜。

    黎雁山顺手沉底炮,左挡右封,守如巍巍城墙。

    忽然,佐雅泽惊叫一声,一着将黑方的老帅逼入绝境:“将军!”

    他迫不及待地想要得到那一声认输。

    只有对手输了败了,这一局对决尘埃落定,他的胜利才是真正圆满的、无可辩驳的、彻彻底底的胜利。

    身陷危机之中的黎雁山,仍是一副胸有成竹的高姿态。

    “先生曾告诫我,谋子不若谋势。”佐雅泽忍不住言语挑衅,试图激怒对方,出昏招自我了结,“既然大势已去,人力所不能及,唯一能做的,就是等候天意了。”

    “殿下莫忘了,”黎雁山意味深长地说,“天助自助者。”

    佐雅泽身体微微震了一下。

    “天助自助者”。

    ——是吗?

    是的吧?

    可这天何时助过他?

    *

    佐雅泽清楚地记得,葛客妃在世时,其他妃嫔再怎么咬碎银牙、恨君薄幸,尚能维持住表面的客气,亦有不少投机分子凑在她跟前巴结。等到她离开了,这些女人的真面目才一点一点地暴露。

    诸妃嫔撕破脸后发动的首轮攻击,就发生在他亡母的灵前。

    按丧礼制,神宗庙举行大斋,客妃所出皇子要泣恤哭祭,在人前一一答礼,头三日不得饮食坐卧,以示事亲纯孝。

    彼时十四皇子未出襁褓,特许留在紫英宫不必参与,一应礼仪由十三皇子一人完成。

    宫眷们素颜丧服前来吊唁,将偌大的神宗庙大堂拥堵得水泄不通。轮到荣王之母、瑞妃燕氏上前拈香的同时,一旁的佐雅泽耐不住饥肠辘辘,肚子发出响亮的叽咕声。

    他犯了错误,自觉于亡母不敬,兼之大大的丢脸,一时间又急又恼。

    燕瑞妃俯下身来,摸摸他的发顶,和颜悦色地说道:“十三郎饿极了吧?真可怜,才六岁哪……还是身子要紧,切勿哀毁过礼。”

    说罢,她退了出去,灵堂转瞬又铺满白茫茫的一片,眼泪流成湖。

    到了晚间,人基本都散了,燕瑞妃打发内侍传话,称她特意做了些点心送过来,请十三郎上偏殿自取,千万保重身体,不然做娘的到了天上也不放心。偏殿远离灵堂,想必不会教人间烟火气冲撞了成仙的逝者。

    连续三天三夜不吃不喝不眠不休,是何滋味?成年人都未必承受得了。

    佐雅泽在侥幸心理的驱动下,想着这个夜晚是最后的期限了,左不过两个时辰的偏差,心态上糊弄糊弄,现在就相当于礼成了吧?

    他独自溜到偏殿,果然看到案几上摆着一只食盒。他大喜过望揭开盖子,取出一碟蜂蜜枣糕,嚼了两口,唇齿余香。

    岂料没多会儿,门外响起嘈杂的脚步声,皇帝气冲冲地杀进殿来!

    “孽障!”他眼球充血,眼角泪痕犹未干,一巴掌挥在儿子头上,怒吼着,“你心里还有没有你阿娘,有没有孝悌礼义?!”

    食盒当啷落地,盘盏接连破裂,佐雅泽整个人被打翻在地,耳朵眼里一阵阵地嗡鸣。

    这是他有生以来第二回挨父亲的打。

    皇帝艴然拂袖而去,佐雅泽在原处愣了半晌,转换作跪姿,在偏殿里周全了孝道。

    没有人再来看他一眼,也无人过问。他的身体沉重麻木如土石,只有外头的天光渐亮,提醒他日夜的交替。

    终于,他饿得实在不行了,不得不捡起掉在地上的点心碎块,吹一吹浮灰,一面含泪放进嘴里,一面责骂自己为何抵抗不了食物的诱惑,既亵渎母妃的圣灵,又令父皇蒙羞。

    他一直认为,自己定力不足铸成大错,乃是咎由自取。

    然而守孝期过,他无意间路过御花园,听得燕瑞妃拿此事当作笑谈,向众人描述十三皇子到了灵前也止不住嘴馋,如若不是她发善心,只怕他连亲娘的骨灰都会偷吃!

    她的用词极其的恶毒,字字不堪入耳,听得他分开八片顶阳骨,半桶冰雪水兜头倾下,直直冻结五脏六腑。

    原来是这样,原来是这样……

    原来燕瑞妃早就知道,皇帝昼间忙于国务分身无术,只能在入夜后摆驾神宗庙,祭奠爱妃。

    那么,皇帝出现在偏殿的时机那么凑巧,也是她一手策划的吗?那名内侍送完点心,见自己上了当,便立即去往御前告密吧!

    佐雅泽自觉理亏,不敢趋前争辩,沿来路默默地走开了,竟不知他一身素白孝服,穿行在红花绿叶中,那叫一个惹眼。

    燕瑞妃在御花园望着他的背影,当时按下不发,隔天在皇帝跟前大进谗言,控诉他新近的罪行——藐视宫妃,见而不礼,无礼之极。

    她教他深刻地体会到,何谓“人言可畏”。

    皇帝命儿子面壁反省,他自那时起,开始做一个长得仿佛没有尽头的噩梦。梦中的女人们生就天仙面容,却个个拥有蛇蝎的心肠。

    她们以燕瑞妃一事作范例,故意宣召他,又避而不见,晾着他在门外候着,一候就是一两个时辰。

    他站过艳阳天,暴晒得皮开肉绽;也站过雷雨天,浇淋得不人不鬼。有时候他捕捉到门后隐约的笑声,醒悟她们明明在里面,就是千方百计不许他入内。

    倘使他负气离去,便成了在长辈那儿拿乔之徒。

    她们竞相告御状,都说有一腔母性去怜惜十三郎,渴望亲近那个失恃的孤儿,可气他并不把她们放在眼里。

    皇帝不疑有它,他有一套简单粗暴的评判准则:一个人刁难你,可能是他的不是;一群人刁难你,那绝对是你有问题。

    儿子的具以实告,在父亲铁桶一样缜密的逻辑下,是那样的不堪一击。

    他尝试过放弃抵抗,承受任何人的批评,不断道歉与自省。

    显王看上他心爱的纸鸢,他二话不说拱手相送,表现大方懂事的一面;昌王嫌他手脚笨,号召大家别带他一起玩,他就在紫英宫自己和自己对话;阳王砸坏了大司乐的御赐玉笛,推到他头上,寿王维护宝贝弟弟,也说是他干的。

    他迎着父亲不疑有他的审判的视线,苦笑道:没错,是我,都是我。

    饶是如此,他们依然不待见他,编着歌谣奚落他:“十三郎,白眼狼,弟弟残废,克害亲娘。”

    他一次接一次地忍让,换得的是皇帝一次甚于一次的惩罚。摇光的延医用药得不到保障,襄皇后收养他的请求被驳回,紫英宫的月例一再缩减……

    为什么?他做错了什么?她们为何谗构至此,他们为何欺人太甚?!

    ……

    年少的他被这个问题囚禁,一度陷入自我折磨。

    后来他不再问了。

    假如真有天意,那这就是结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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