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云司位于皇城西面,紧邻西钥门。

    罗黛伸脚迈进衙署大堂的时候,里头乌泱泱跪着满地的犯人,个个披枷带锁,赤足蓬头。

    她不得不仔仔细细扫视全场,以辨认阿莱的身影是否在其中。

    “这位贵客,您要寻谁?”

    麻绖麻鞋的小吏从台子后方探出头来,好奇地打量这位生得琉璃眼的不速之客。

    不待她出声答复,另一员小吏走到台子旁,扯了扯同僚的袖子。

    “来咱们这儿要人的琉人,还能寻谁?”说罢,那小吏转向她行拱手礼,“使君在上,韩大人早有吩咐,还请使君移驾。”

    罗黛拿不定他话语的真假,他又脚下生风,眨眼便往白云司后头去了,她别无它法,只得跟了上去。

    两人一前一后七拐八绕,及至一座四墙相抱的院子方停下来。

    院子乍看不起眼,然院门上拴着铁链,门前伫立带甲的金吾,实在教她生疑:若是白云司卿故意找茬羁押阿莱,这阵仗未免大了吧?

    可若说不是,人又明明白白被关在里面……她一时无从准确判断其中深浅。

    为她引路的小吏亮出腰牌,上前和那金吾耳语一会儿。

    金吾取钥匙打开锁,朝她深深鞠了一躬:“此院情况特殊,仅允许使君一人入内,请诸位见谅。”

    侍从帝姬的恩津见状,忍不住喝斥道:“你休要放肆得太过!”

    须知帝姬出行,自有排场,断不会一个人乱闯乱撞,孤身涉险。

    眼下对方滥用职权,私自扣留琉国无罪无辜之人不说,更要求帝姬单独进入这方幽闭的深院,岂非活脱脱的现成的陷阱?

    “小人不敢冒犯使君,这件事确实是韩大人的授意,使君莫见怪……”

    那金吾一味讨饶推脱,表示自己是奉命办事,坏了规矩的话,担待不起云云。

    罗黛不欲在这儿浪费唇舌,就阻住恩津,单枪匹马地提剑冲了进去。

    “阿莱!阿莱!”人未到,声先至。

    却见迎面是一进一出两间屋舍,阶下的空地上,一人披麻戴孝,仰坐在躺椅上,抬眼注视院中华盖树垂下来的万千藂条,与上面青赤双色的斑斓叶子。

    午后的阳光透过木叶,一束一束垂下地来,每束都包含细小的金尘,静静地旋转着,飘荡在他的面上、衣上。

    他手畔的小几上放了一壶香茶,一碗红香绿玉的点心。玫瑰酱色绯红,藿香叶色青碧,再洒上绵绵的白糖,正合了树叶的色彩,真是赏心悦目极了。

    听到门锁开启发出的动静,那人侧过脸来,正与她四目相对。

    好熟悉……

    她的眼睛不认识他的五官,但她的感知,认识他的气势。

    ——明明他才是小院锁住的真正囚徒,可为何看上去依然这么的令人生畏?

    “琉国驻京国信使罗黛,参见昌王。”她趋前两步,见礼道,“大王钧安。”

    被道破身份的佐雅弘自躺椅上站起身,保持一段距离,笑着冲她说:“上次匆匆一别,孤记得,你还是李伯珩口中偷窃令牌的刘少爷。”

    “下官不知大王客居于此,贸然拜访,多有不妥,还望大王恕罪。”

    “无妨。”他指了一指手边的茶点,邀请她靠近,“这里没有下人,使君请自便。”

    “不敢扰了大王雅兴,只是下官听闻大隆有‘刑不至君子’之说,如今看来,竟是误传,反是‘王子犯法,庶民同罪’这一句更加贴近。”

    她留在原地不动,仅仅回他礼貌的一笑。

    他勃然大怒,自己身负罪名的事情到底泄露了出去,连这二品的外使都截获了风声:“果然人不可貌相,孤观使君貌不惊人,却不想如此牙尖嘴利。”

    讥刺她两句,他喟然长叹,“孤不背千古骂名,定成一世笑话。”

    佐雅弘立于树影下,又是怀古,又是自怜,忙活半天没收到任何响应,回头一瞥,正见琉人无动于衷一张脸。

    其实他想岔了,朝廷比他更需要保全天家的颜面,绝不可能允许皇子弑君的丑闻传得满城风雨。

    罗黛无非是见微知著,拼凑了从句注塞到太京这一路见闻的碎片,推测他在夺嫡大战中落败,进而遭到新君赶尽杀绝。

    “大王可忙完了?既忙完了,下官想请示您一个问题。”她无情地拆穿他的作秀,“卢府的侍卫阿莱,是否受邀到您这里做客?”

    佐雅弘这下着了恼,说话不免带上火气:“什么阿莱?谁是阿莱?哪个阿莱?”

    “唉,昔日句注塞下,大琉使团人员多杂,不怨大王分不清。怪只怪下官准备不周,未带上阿莱的画像以供大王参详。”

    她环顾小院,试探性地呼唤阿莱的名字。

    只见那两间屋舍门窗紧闭,一片黑暗寂静,不像有人在内里活动。

    要么,阿莱并不在这儿;要么,就是阿莱行动受限,无法对外呼救或求助。

    白云司卿不至于为了自保而刁难证人,需要扣住阿莱的,会不会另有其人呢?

    那个人,远在天边,近在眼前。

    *

    罗黛作势要离开。

    “昨天他们的确带回一个琉人。”

    佐雅弘这句话,成功拦下她的脚步。

    她回眸,以眼神刺探他。

    “使君休要误会,我不知那人是否你口称的阿莱,不过韩卿会带他来,是因为他找见了谭颉杀人案的关键物证。”

    她觉察到他的自称变了,显然是在放低身段,拉近关系。

    “阿莱也真是的,既找着了物证,就该第一时间报到司衙,协助诸位上差破案,平白耽误这两时日。”

    她搓搓两手,又摸摸耳垂,故作不安地表态,“好在,现下证据确凿,皆分明了!

    “待下官领他回去,一定重整家风,严加管束,改一改他这拖沓的毛病,以后更好地报效朝廷。”

    罗黛此举,表面谦卑,实则强硬,弄得佐雅弘悻悻然:“使君认为我托大了,对么?我好歹也是一方塞王,白云司尚要给几分薄面的。那宗案子的因果,我大体上了解一些。”

    “下官愿闻其详。”

    “依本朝司法程序,疑难案件经白云司裁断后,必须由秋官复核,遇到争议的情形,则或由皇帝委派御史台复审,或上交宰辅议定,最终由皇帝定夺。”

    他轻笑一声,忽地表现得像个热心人,正为眼前这位外国友人作普法宣讲,“白云司和秋官迟迟达不成统一意见,这桩案子将移送至御史台。

    “一旦改判,御史台必会弹劾白云司的相关官员,按照错案追究加罪。”

    即是说,阿莱发现的应全三的尸体,帮助秋官为谭颉确定了死刑,负责此案的白云司上下会因犯公罪,被处赎金。

    从白云司一方的利益出发,他们巴不得尸体一直下落不明吧?……

    “大王赐教,下官感佩。”

    罗黛承情,拱手道谢,见他紧紧盯住自己,她亦毫不畏惧地直视回去。

    直到佐雅弘略不自在地眨眨眼,口中道:“使君好福气,你的那个侍卫,也如你这等乖觉。”

    昌王这一番谆谆讲解,虽是他的抽身之说,倒也含了三分真意。

    尽管他身陷囹圄不得擅出,但是白云司忌惮他天潢贵胄的高贵身份,使他仍保有一副大手眼。

    阿莱被扣与昌王无直接干系,能否获得释放,却是昌王一句话就可以决定的。

    他在点她。

    他等着她主动吐话。

    那么,他究竟想探听什么?

    昌王评价阿莱的表现同主人一般无二,便是阿莱独自面对昌王之际,清楚什么该说、什么不该说。

    昌王无法,又不能劳动白云司用刑,只得扣住阿莱作饵,逼迫自己现身。

    于是罗黛回敬道:“大王何等势力,自然敢作敢为。”

    “使君口出此言,可见心中视我为恶人了。”佐雅弘露出受伤的神情。

    罗黛心说:废话!十三皇子如今贵为一国之君,拥王师以撤藩,悬河注火,奚有不灭?

    先帝驾崩,他休朝致哀,仅是停止举办群臣朝见的仪式,又不是不干活了,这不就利索地送你进了白云司嘛?

    你已然自身难保,我怎么敢在这儿你问我答、你好我好的?

    “世事茫茫半信疑,从来真伪只天知*。奈何天意难测,下官一介凡人,如何能妄自揣度?还望大王见谅。”

    她的对答,进退有度,柔中带刚,坚决划清界限的同时,半点口风不漏。

    见自己软硬兼施,然始终难以得逞,佐雅弘认命似的长叹道:“到今日身无所如,想天公也有安排我处*。”

    他做了个送客的手势,“时辰不早了,使君请回吧!此案今日既结,酉时之前,白云司必会放人,把你的阿莱完璧归赵,你且在家安心等待便是。”

    “如此,下官不胜感激。”

    “先别急着感激孤,下回再见之时,你我之间未必还能聊得这般融洽了,哈萨图帝姬。”

    他冷不防揭开她的真面目,见她讶然无语,他再接再厉,“意外么?你这琉国驻京国信使在句注塞搞出大动作,孤不可能不详查你的底细。

    “可惜呀!我朝风气不似贵国开放,虽则造化无私,却也阴阳分位。

    “阳动阴静,阳施阴受,阳外阴内。故而,男子主四方之事,女子主一室之事,从无女子抛头露面出来做官的先例。

    “使君无疑为我朝立国以来接纳妇女任使者宣谕国家意志的第一人,只是男女同朝,多有不妥。

    “加之你出身皇室,地位崇高,又掌兵事,愈发显得琉主居心叵测,可想而知必将引得朝野哗然,物议沸腾。

    “孤好言相劝,你自行斟酌罢。”

    佐雅弘大逞口舌之快,而罗黛听了漠然置之,乃辞去。

    佐雅弘目送她跨步出院门,听得落锁的咔哒声,良久,转过身,慢慢踱到那把躺椅跟前立定。

    下晌的阳光开始往回收,香茶凉透了,点心变硬了,周围空如悬罄,一丝暖意也无,独留他与自身的绝境相伴。

    他顿感四面楚歌,不由得低吟一阕词:“生向空来,死从空去,有何喜、有何烦恼。说与无常二鬼道。

    “福亦不作,祸亦不造。地狱阎王,天堂玉帝,看你去、那里押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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