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君的登极大典如期在信庆殿举行。

    天子居中,御座东向稍后设皇太后宝座。藩王、宗室、宰辅、禁从入席,同各国使节一道坐于殿上,百官以下坐两廊。

    礼官鸣赞,神官唱作,但见紫袍金带,映著白玉瑶阶;玉佩朱缨,照着金砖甬道。果真是:世上最尊天子位,人间极贵帝王家*。

    定天帝驾崩,新君以“藩屏任重,谨守封国”为由,禁止藩王奔丧,只令遣官来祭。

    目下升殿受贺,新君倒是慷慨,邀请诸王同时来朝,以叙亲亲。

    不巧海寇来犯,汉王统兵去了;沈王称病,无法成行;寿王才挨了杖子,还需调养些时日,今日到场的便是阳、荣、庆、羽、显五王,加上灞原王。

    佐扬弘许久未见到自己的兄弟们,尤其羽王佐扬梧,虽生得相貌清癯,却自幼纨绔,练得鲸吸牛饮的海量。

    有酒友作伴,佐扬弘难得开怀痛饮,一扫先前的颓废和郁气:“本王性与命,全靠水边酉。宁可不吃饭,岂可不饮酒*?十一郎,干杯!”

    酒过三巡,他假装酒醉,身子东倒西歪,视线掠过李奕,掠过罗黛,掠过李昊。

    他一一掠过这些邪恶的嘴脸,锁定他一生最终极的仇敌——佐雅泽。

    峨冠博带的帝王高高在上,被蟠龙龙椅托举到权势的最高点,背后是持长柄缕金翠羽障扇的宫女,两头是一员员持刀仗剑的扈卫,群臣依序拜表称贺,喜极有至泣下者。

    九天阊阖开宫殿,万国衣冠拜冕旒*,这一刻,为什么似曾相识?

    仿佛在前生,在梦境,他也如此这般,可望不可即地望过他。

    ……

    佐扬弘初次听说十三皇子,还是定天帝册封客妃之时,听母亲惠夫人提及。

    惠夫人蔡氏私下里感叹:“万幸太子仍健在,如若不然,就凭葛氏宠冠六宫的程度,圣上恐怕是动了易储的心思。”

    她庆幸之余不免意难平,自己身为官宦之后,诞育皇子有功,依然是个夫人。

    而葛氏后来居上,成为了正位的妃子。

    她是来路不正的孤女,身后没有母族,可绝外戚之患,符合皇帝挑选继承人的条件。

    结果太子夭折,吴瑞妃患上疯病,反是葛客妃盛宠不衰,母子显贵。

    皇子们在庆祝十三皇子满月的宫宴上,首次见到传说中的葛氏之子。

    那么一丁点小的人儿,裹在大红裹肚里也瞧得出圆滚的身子,藕节般的胖胳膊上套着黄金铃铛,随同他的动作发出清脆的声响。

    他被乳娘抱在怀中,肉呼呼的脸蛋上,隐约是缩小版的定天帝的五官,以及对葛氏形同复制的绛紫色眼睛。

    一些内命妇看见孩子就欢喜,想上前抱抱。定天帝一概拒绝,声明除了他本人、襄皇后及葛客妃,不许任何人接触他的宝贝儿子。

    刚满一个月的小娃娃离不开看护,身边围着一整圈的嘴跟手,又是唱着歌儿哄,又是拿玩具逗弄,还是不奏效。

    他每隔一小会儿就要爆发一阵哭闹,哭声大到盖过定天帝的演说。定天帝非但不恼,还高兴地夸他:声音洪亮,中气十足。

    彼时殿中乐器齐鸣,舞女摇摆如波,细腰争舞君沉醉。

    尽管当晚是十三皇子的主场,他的阿娘葛客妃却也算得上主角。

    她依在定天帝臂弯里,娇滴滴地唤他小名,陪他酌酒吟诗,曲尽人间之乐。

    情到浓时,她更分开两瓣红唇,叼起一枚盘中酸梅,亲喂到他口中。

    皇子们年少,心怀初善,人事懵懂,尚不足够对一个婴儿生出妒忌的情绪。但是他们的母亲,或多或少都曾为了定天帝注视爱妃的多情眼神而失魂吧?

    紫艳半开篱菊静,红衣落尽渚莲愁*。

    定天帝一生情史似春风缭乱,独独对着葛氏,短暂地用上了男人对待心爱女人的方式。

    宫里谁人不是一双势利眼,更不用说,儿子就是母亲最大的念想?

    嫔妃们时时留意定天帝会否废长立幼,警惕葛氏威胁完她们的爱情,又妨碍她们的后代。

    在她们看来,葛氏之死,死得恰到好处,定天帝来不及许诺比金铃与盛宴贵重千万倍的东西,十三郎的好运就到了头。

    ……当真到头了吗?

    *

    佐扬弘正想着心事,庆王佐扬弨过来敬兄长。

    灞原王冷眼一扫,羽王等人到别处应酬去了,意外创造了两人独处的空间。

    “弟妹和侄子到了京中?”佐扬弘同十弟碰了碰杯。

    佐扬弨摆摆头,他的王妃才出月子,新君特许他先行一步入京朝贺,待王妃携子抵达,再领来御前觐见。

    “你可去看望过三哥?”

    佐扬弨嗫嚅着:“九哥,这个……我……我不敢……”

    佐扬弘当即变脸,重重搁下酒杯,任酒水泼溅出来一半:“你怕得罪了我们这位新皇帝?”

    他不无讽刺地说,“也是,圣上中怀虎狼之心,断无仁者之风,既为政于天下,天下皆为鱼肉!”

    佐扬弨给吓到了:“九哥慎言!”他慌慌张张地环顾,见周围无人注意佐扬弘的悖逆之语,这才放下心来,小声劝解,“你别生我气,我讲桩喜事给你听!”

    架不住他百般央求,佐扬弘勉强弯下腰,附耳过去。

    “我的暮光道将军,打遍封国无敌手啦!”

    “暮光道将军?”

    “它是我费尽千辛万苦,重金求得的上品墨蛉!可以斗败大公鸡哦!”佐扬弨胜过秋水的大眼睛里一派纯真。

    “……”佐扬弘恨铁不成钢。

    十郎啊十郎,你枉活二十有八!别人忙着争权夺利,你在家门口斗蛐蛐?!

    然而弘为“弓声”,弨为“弓弦松弛”,好似定天帝起名之初,便设定了二王的立场及性格。

    自古,政斗就是一场豪赌。赌徒们押上全副身家,互相争胜、倾轧、讨好、高升、搭台或拆台……赢家为所欲为,输家饮恨吞声。

    庆王的难得糊涂,何尝不是一种自保呢?

    “罢了,我为难你做什么……三哥落到这步田地,不正是圣上在杀鸡儆猴么?你已经是当爹的人,明哲保身,也算尽责。”

    佐扬弘饮下残酒,口气软化下来,“等弟妹带小侄儿进了京,记得知会我一声,我备一份厚礼送上。”

    “多谢九哥!”佐扬弨拍手道。

    适逢伶人登场,排剑舞以助兴,舞到精彩处,观众纷纷叫好。

    新君未免志得意满,一手将酒杯举起,一手指向琉国驻京国信使所坐席位:“幸得雷使从旁指点,方有今儿的一出好戏。”

    大家一齐举杯欢呼女使者的大名,新君当众赐下金帛,襄太后亦赐了她珍珠。

    罗黛出席领赏。

    她的头发梳成喷泉式高辫,耳戴赤金嵌宝石耳钉,身上一袭木槿紫色的滚边对襟长衫洋溢着异国情调,金线在其上细密地织出柏树松果,环绕郁金香、雪莲花,皆是琉国时兴的吉祥图案。

    她落落大方地表示:“圣上嗣登宝位,洞照寰海,万国同欢,日月继明。臣有幸称贺阙廷,惟愿圣祚延长,从今无极*,不敢独揽功劳。”

    一转手,她将这些赏赐分给伶人,人人有份,个个欢心。

    佐扬弘啧啧称奇:“御史们口诛笔伐,骂的那样厉害,这女人浑不当一回事!”

    想到上回她叫自己吃了瘪,他心头无名火起。

    他不过想拐个弯避开新君耳目,打听寿王出兵的动向,预估自己何时获救。若行不通,遣人带信来救,总归不可坐以待毙。

    结果这一对琉人主仆倒好,心比佐雅泽的人还忠诚,口风比句注塞的门还紧,害他在白云司蹲了一个多月大牢,生生错过父皇的丧礼不说,到如今,退路全无……

    佐扬弘心情崩坏,越看罗黛越觉得碍眼,偏偏旁边的傻弟弟不知好歹:“圣上现在龙心大悦,你我何不前去敬上一杯?”

    “我敬他?”佐扬弘嗤笑道,“你岂不闻‘薰莸不同器,正邪不两立’?”

    “九哥,我知你不甘心,又有谁的日子好过?只可惜……可惜大局已定……”佐扬弨慢慢涨红脸,后槽牙咬紧了松,松了咬紧。

    半晌,他异常直接地问出口,“弟弟求你一句真话,阿爹走的时候,究竟发生了什么?”

    “这是你该问的问题?”佐扬弘勃然大怒,“连你也在怀疑我,是不是!”

    他酒劲上头兼急火攻心,一刹那头晕目眩。

    茫惚间,他的记忆从身体里浮了起来,飘飘然回到陆压山上,中军帐内。

    定天帝昏卧龙床之上,周身被五色炫光笼罩,斑驳陆离,俨如置身阎罗殿。

    ——朕的儿,快,到朕身边来……

    ——臣佐雅弘,久离膝下,不胜眷恋,今得见天颜,私心庆幸!

    ——不……你不是……

    ——圣上,我是九郎啊,我来看您了!您认不出我了么?

    ——你是九郎,你不是……他……

    ——他?他是谁?

    ——你没有……不是……眼睛……阿紫的眼睛……

    ——圣上?阿爹!阿爹!

    ……

    “九哥!九哥!”

    佐扬弘直直栽倒在庆王身上,佐扬弨陡然被重量一压,脚跟没稳住,身体后仰就将摔在地。

    左右赶忙伸出七八只手相扶,及时将二位藩亲架到座位上坐好,并端来醒酒的鱼汤。

    佐扬弘在内侍的服侍下,进了两口酸汤,缓和了精神,只太阳穴犹有些刺痛。

    忽然眼前黄光一晃,原是佐雅泽匆匆驾到,还作出一副虚伪到令人作呕的关切姿态:“庆王,灞原王,身子要不要紧?”

    君臣之间仅在咫尺,近到佐扬弘可以清楚地看见,那双眼眸正中的一圈紫色。

    那是佐雅泽承自母亲的显著印记,也是他外形上最不像先帝的部分。

    用手指按了按额头,佐扬弘没好气地答道:“臣无碍。”

    佐雅泽督着他俩喝完醒酒汤,亲热地说:“稍后散了筵席,请太医仔细瞧瞧。”

    “臣谢过圣上。”佐扬弨捧着空碗,乖巧回话。

    “灞原王千万保重。”佐雅泽笑得狡黠,“先帝留意武事,春振旅以蒐,朕不能断了畋猎传统。

    “朕想着,不吝用断佞作为彩头,这样一来,灞原王一定愿意拿出最好表现,是也不是?”

    佐扬弘平生最珍爱两样:照夜玉狮子白帝、斩/马刀断佞。

    可怜白帝已然惨死,他的断佞,他非夺回来不可!

    “臣却之不恭,只有献丑了。”

    佐扬弘一口应下来,暂息图王夺霸的念头,安心待时。

    佐雅泽都能够大起大落,大落大起,焉知他佐扬弘就不会东山再起?

    况且,他还是唯一掌握定天帝临终秘密之人。

    这个秘密,未来必将倾覆王朝,置人于死地……!

    罗黛耳尖,听得围猎趣事,凑过来举手报名。

    新君无情地拒绝她:“你把奉还质子的诚意备足了再说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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