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舆,同光三十二年。

    眼下时节刚过大寒,蜿蜒的灞河与渭水交缠着临阳山缓缓流下,一路淌过北澶的国界,汇聚在南俞的仓岩山下,水势骤然变得凶猛,翻腾起层层浪花,浩浩汤汤一路东去。

    此地为大舆的昙州,因接连着北澶和南舆两国的边界,南来北往的商人贩夫生意人居多。

    城门外立着一间破烂的酒馆,酒馆内人声鼎沸,偶有几声叫好的吆喝声传出来,声音十分响亮。挑着扁担的走夫阿肆按耐不住好奇,再加上一路赶趟的寒气渗人,他收起扁担踏进了酒馆。

    逼仄的酒馆内座无虚席,一位长须老者坐在中间的桌子上眉飞色舞地讲着话,身旁簇拥着好些人,几杯酒下肚,个个脸上泛着红晕,眼睛却炯炯有神地盯着老者。

    阿肆随意找了个角落入座,手里的扁担碰倒,险些砸到一旁落座的客人,那男子身着白衣,长得剑眉星目,却生得和风如煦,他左手端着酒杯饮啜,右手单指一弹,将将要落地的扁担又稳稳的靠回了墙角。

    “对不住!”阿肆又惊又怕,连连道歉,男子闻声点头微微一笑,转而继续喝起酒来。

    酒馆内一男子喝道:“然后呢,青泉派剿灭了三剑山庄之后呢?”

    老者咽下酒,长舒一口气,“正所谓,乐极生悲,那青泉派掌门季长青的掌上明珠生辰,他借此机会大肆摆席宴请宾客,不料一青衫女子在此当口冲上门,自称是三剑山庄的弟子,点名要与季长青决斗,此番前来便是为了报季长青屠戮师门之仇。”

    “屠戮师门?那三剑山庄不是因为私通北澶,被青泉派围剿了么?这女子真是好厚的脸皮!”

    又有人问道:“青泉派的季长青使得一手好掌法,独一招候影填星就让多少人闻风丧胆,这女子敢一人单挑?”

    老者笑道:“季长青认为是平常来寻仇的半吊子,自然不会出面,那女子单凭一人之力,孤身提剑一直杀到了青泉山的潜江台。”

    众人皆惊呼,不禁为她捏了把汗。

    有人道:“青泉山的七重关卡,每一关卡都凶险至极,她竟然只身闯到了潜江台?”

    “不仅闯了进去,还几乎当场手刃了季长青。”老者抚须摇头,“可惜啊可惜。”

    刚进来的阿肆也听得来了兴致,放下手里的酒杯追问道:“可惜什么?”

    “可惜她筋疲力尽,剑入七分,却未中其要害。这程克青不知使了什么招数,让季长青心甘情愿自废武功。鄙人当年有幸在逐鹿大会上见过她一面,小姑娘年纪轻轻天赋了得,只可惜,这中原武林堪堪出了一位新兴之星,不曾想却是昙花一现,死无全尸。”

    一年轻男子好奇问道:“逐鹿大会?很了不起么?”

    一旁的汉子放下一直在擦拭的长枪,抢答道,“这你就有所不知了吧?逐鹿大会四年一次,各大门派会派出门下的小辈们比武切磋,我记得三剑山庄,有一年手无寸铁使得一根竹枝拔得头筹的......”那男子挠挠头,努力回忆,“人称踏雪寻竹一点青,是同一人么?”

    老者闻声点头,“不错,此人正是三剑山庄的程克青。”

    “程克青究竟说了什么?能让大名鼎鼎的季长青甘心自尽?”

    话音未落,酒馆内嘘声一片,老者似乎早有预料,闭眼道:“知道真相的人,当年歃血为盟击掌为誓,绝口不提当年的秘密。”

    持长枪的汉子站起来呵斥道:“老头,讲故事怎么吞吞吐吐的,这么多年过去了,有什么不能说给咱们听的?”

    “就是就是,难不成还怕那季长青的魂魄来索命?”

    老者睁眼慢悠悠斟了杯酒,“我老头子若是能得知真相,怎会沦落至此?我只能说,一切都是为了大俞。”

    “我看,程克青怕不是败下阵来,偷偷溜走了吧!她舍不下面子,只能编出个这么拙劣的故事。”

    此话一出,惹得酒馆内嗤笑声一片,有人接话道:“嘿嘿…季长青怕是都能当她爹的年纪…啧啧啧,这程克青使得好手段。”

    “非也非也,我听说这程克青和鱼渊谷也是颇有渊源呢。说不定...一女侍奉两夫...”

    阿肆听得往下的话越发下流起来,不禁皱眉摇头。自古以来,多少英雄豪杰,只要是女子,总免不了遭受这等污言秽语的腌臜气。阿肆替那女子鸣不平,却不敢出头,只能侧过头在心里暗自生气。

    他偏头正好瞥见那白衣男子轻轻一抬左手,动作小得难以察觉。一时间酒馆内好似一阵风刮过,“嗖嗖”两声。阵阵笑声戛然而止,刚才说胡话的几人面色铁青跪倒在地,纷纷捂住喉咙,咿咿呀呀说不出话,有大胆的人上前查看,这几人的喉咙插着细小的金针。

    “这是......鱼渊谷的朝元针?”

    酒馆内登时寂静无声,大家犹如惊弓之鸟不敢出声,老者起身凑近一看,摆手道:“无妨无妨,只是暂时封住了经脉说不了话。”

    他又向倒地的几人吩咐道:“一个时辰后,此针便可解开,切记,万万不可自行拔针,否则经脉逆流,那可真是小命不保喽!”

    那几人说不了话,只能勉力点头应答。

    有人小声道:“莫不是,这几人刚刚出言不逊...”

    “鱼渊谷向来以避世自居,怎会出现在此处?”

    众人听闻纷纷环顾四周,刚才把酒言欢亲如兄弟,此刻却心生间隙怀疑彼此。

    方才的热闹荡然无存,就连杯里的酒也失了几分滋味。

    阿肆一回头,白衣男子已经离去了,他看着倒地的挣扎的几人,悄悄啐了一口后端起扁担继续出门赶路。

    屋外狂风大作吹去二两黄汤带来的一身暖意,阿肆缩着脖子眯眼盘算着,即便加快脚程,也得三两个时辰方能赶回去。

    白衣男子牵着匹马停在他的身旁,恭敬有礼,“请问这附近可有什么医馆?妙手回春的大夫?”

    阿肆问道:“您是自己看病,还是给他人看?”

    公子不解,“有何不同?”

    “这差得可多了,给您看病,可以找归元堂的元大夫,若是给您家里女眷看病,可以找逢春堂的云三娘子,我家娘子就是她帮着从阎王手里抢回来的。”

    公子从怀里掏出一个锦盒,盒内放着一颗赤色药丸,约莫蚕豆大小,他将锦盒凑到阿肆面前问道:“家母病重,幸得昙州友人相赠此药才得以续命,您可知晓这药丸出自何家?”

    阿肆因方才见了白衣男子仗义出手,心里对他好生敬佩,此刻见对方求助自己,只恨自己不是大夫未能帮到对方。

    “公子莫见怪,这医药之事我是一窍不通。”阿肆挠挠头转而笑道:“不过,我家娘子绣荣在云三娘子的医馆求学打杂,应该可以帮公子辨认一下丹药出自哪家,若是公子不嫌弃,咱们可以一同前往。”

    公子拱手道谢,将阿肆的货物架在马上,两人结伴疾行而去。

    ----

    进城花的时间比阿肆预料的还要快上一些,他扭头看着公子的马,身形精壮皮毛油光水滑,身上却驮着自己的破箩筐,一想到筐子里还装着自己收上来的酱豆豉,他不好意思道:“劳烦马儿替我受累了。”

    公子不以为然,“不妨事,有马为何不用?总不能畜牲讨得清闲,人受罪吧。”

    马似乎很有灵性,听得主人称它为“畜牲”,哼唧了两声。

    阿肆点头,羞涩道:“还未请教公子姓名?”

    “鄙姓谢。”

    对方惜字如金,只言姓,却不提名字,阿肆也不愿再追问下去,江湖中人指不定有什么故事,自己又何必刨根问底。

    大寒一过便是立春了,这街上却人烟稀少,和方才酒馆里的热闹全然不同。见谢公子牵着马匹,不住有小二上前揽客,谢公子置若罔闻,四处打量着沿街的药铺。

    阿肆向谢公子介绍道:“归元堂和逢春堂两家正对面,倒省得公子多跑一趟了。”

    “这归元堂是城里的老铺子了,元大夫家世代从医,祖辈里还给宫里看过病呢,他家的名声可是响当当的。”

    谢公子问道:“逢春堂开在归元堂对面,有生意吗?”

    “有啊。”阿肆忍不住夸道:“云三娘子虽为女子,丹青妙手最善女病,多少达官贵人都要来求着三娘子呢,这不,她之前说那个什么鱼什么鱼的,便亲自开立了女医馆授学,报名参学的人可多啦。”

    谢公子接道:“授人与鱼不如授人与渔。”

    “对对对,就是这个鱼。”

    逢春堂前,一股药材的清苦香味扑面而来,阿肆忍不住打了个喷嚏,他捂着鼻子道:“公子您稍等,我这就唤她出来。”说完一溜小跑进医馆。

    马有点躁动不安,一直蹬着蹄子哼唧,谢耘温柔地抚摸着马鬃叫它名字,语气却十分严厉,“謇謇!”

    一声令下,马头顺从地低下,眉目也温顺了不少。

    如阿肆所言,归元堂和逢春堂开在临街正对面,两家似有打擂的架势。

    但谢耘发现,归元堂进出多为男子,但逢春堂来往却多为丫鬟婆子,门口又停了两三架云锦轿子堵在一边,显得街道更为狭窄。

    它门上的对联引起谢公子的注意,不似一般的医馆写着什么悬壶济世,杏林橘井,遒劲有力的字体写道:

    快快快,偷得红尘外;

    闲闲闲,躲在白云间。

    横批是:枯木逢春。

    谢耘眼睛微眯,盯着“枯木逢春”四字有些出神。

    不一会儿阿肆带着一名女子出来,女子身着深绛衣衫,梳着利落的发髻,未施粉黛却精气十足,显得十分干练。

    谢耘敛神扫了一眼,觉察此非普通闺阁女子,恐怕不似这阿肆般好心肠愿意帮忙,便抢先行礼客气道:“劳烦娘子跑一趟了。”正欲寒暄攀扯。

    绣荣却不拘泥,开门见山十分爽快,“药呢?”

    谢耘掏出锦盒,绣荣端着锦盒,凑近将药丸嗅了一嗅,打量着对方,“哪来的药?”

    “此为昙州好友相赠,为了家母治病,不知是哪位大夫之手,我好再帮家人购入一些。”

    绣荣面露难色,“不好意思,我才疏学浅,实在辨认不出来。”

    阿肆着急地催促着,“你再看看,再看看说不定还能看出点什么。”

    绣荣脸上挂不住,气骂道:“才疏学浅,听不懂么?”

    见绣荣脸色不佳,谢耘向两位逐一行礼笑道:“无事无事,叨扰您了。”

    绣荣将锦盒物归原主,冲阿肆道:“今夜新进了一批药材,我回来稍晚些,不必等我了。”说完也不瞧旁人一眼,转身进了医馆。

    眼看谢耘就要离开,阿肆心里愧疚帮不上对方,急忙上前拦住他,“公子莫急,这要变天了,不妨去我家歇一夜。”

    天暗风急,啸声不住,确有大雨倾盆之势。

    出人意料的是,谢耘牵着马,答应得十分干脆,他笑道:“那就,却之不恭了。”

    离了逢春堂向西拐进小巷子,不过一炷香的时间,两人便到了阿肆家。

    家里空无一人,阿肆将家里粗略安顿给谢耘,便急吼吼跑出去了,他新收的豆豉要趁着变天前赶紧送给酒肆老板,再耽搁,筐子里的豆豉该变味了。

    屋子里剩下谢耘一人,他伸手拭了一下侧房的窗椂,一层薄薄的灰,应该平日也没什么人走动。

    小小的农家庭院,颇有故人具鸡黍,开轩面场圃的滋味,

    家里除了耕具,就是石舂、药盏,并不见常用的武器。谢耘又将石舂药盏里的粉末捻起来凑近鼻尖闻了闻,不过是寻常草药的味道。

    好像并未见异常之处。

    謇謇被拴在草棚下,大口嚼着草料,他和马对视后,居然从长长马脸上看出了满腹牢骚的表情。

    谢耘忍不住训斥,“出来有得吃还挑三拣四!”

    他的身后悄无声息多了一位佩着刀身穿黑色长衫的年轻男子,男子低头小声道:“谷主,今夜要拜访逢春堂吗?”

    谢耘游目远处,良久,凝神道:“不急,免得打草惊蛇,你去探查一下这云娘子什么来路。”

    男子问道:“谷主为何要宿在此处?”

    “寻常家的娘子,怎会识得灵津玉砂丹?”谢耘侧目,“无辙,你没见我拿出丹药时,她的表情,那娘子必定知道些什么。况且我在酒馆遇见那走夫时,他身上一股丹栀的药味,索性不如投个巧来一探究竟。”

    “如果......”无辙声若蚊蚋,欲言又止。

    “说。”

    言简意赅,语气里却是不容置喙。

    “如果真是咱鱼渊谷出的叛徒,谷主意欲何如?”

    此话一出,谢耘眉眼间雾霭重重,全然不见方才胸有成竹的清明,他默了一会,轻声道:“若当真如此,那就好办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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