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月的雨宣告了一场旱情的结束。

    赵昌也不再只是聚焦于农田,而是偶尔去毛小队所在的研究大院观摩。

    最开始毛他们是在毛家搞手工。

    但工程量变大之后,需要更多的人手与空间,建造水车的地方换成了大片空地,抽空围个栏,搭个棚,这里就变成了新的生产地。

    除了有一群熟练工带人造水车,还有另一批人聚集,研究如何再对此进行改造,进一步提高工作效率。

    赵昌现在闲得像个二大爷,没事就挤进研究小队里旁听,听一耳朵激情讨论,时不时再插两句嘴问点问题。

    将闾对此有一丢丢伤心,他还以为昌会有更多时间陪他,但没关系,他能忍。

    可另一个人旁观许久,实在忍不住了。

    林有点急。他拦下又要出门的赵昌,问:“您还记得来房陵的原因吗?”

    赵昌还以为林是来问钱的,原来不是,说:“我当然记得。我与父亲说,我要出来做点事,然后父亲同意了。”

    林:不是这个啊,哎,您就别开玩笑了。

    他问的是赵昌还记不记得秦王的嘱托:和那批人搞好关系。

    林说:“八月就要结束,九月后您要回咸阳了。”

    再不抓紧就没时间了亲。

    “我知道啊。”赵昌转头回去,示意林也跟着他进屋。

    哼,老登,这时候知道关心我了吗?

    “你在着急什么?你不是知道与毛研究水车的人里有吕氏门徒吗?”赵昌就纳了闷了,林在操什么心。

    林说:“人屈指可数。”

    加起来也就十来個吧。

    “取其精华,去其糟粕。”赵昌反驳。

    陆陆续续迁来房陵的人有近万,他怎么知道里面有哪些是真人才,哪些是浑水摸鱼的东西。

    赵昌原本的计划是以水车和林的金库为起点,在房陵搞一个技术研发推进的试点。等那群新的狗大户来之后,骗骗他们的钱,再骗骗他们的人。

    最好在离开前从中筛出几个起带头作用的,把研发的这种氛围保持住。数年之后,房陵就能成为先进县,成为技术人才的摇篮。

    但他没想到会有旱灾啊。灾难当头,哪里还有心思想别的。

    不过,也是借此,不需要他费劲考察了。

    赵昌说:“在这种关头,关注到毛的人,能愿意参与的人,是真正可以重用的人才。”

    毛的研究大院里,要么是热心肠的好人,要么是有研究精神的开拓者,要么是有钱又有闲的大金主。

    这些都是妥妥的未来支柱,德才兼备。

    “我认为这样已经足够了。”赵昌并不贪心,“还是说,你觉得不过几月时间,我能够做出什么惊天动地的大事,让那万人纳头便拜吗?那你对我的期望太不切实际了。”

    而且就算他们想拜,我还不想收呢。你当我是瞎眼的垃圾桶吗,什么都要。

    林就不说话了。只要二公子心里有数,他便没什么可说的。

    短暂的谈话结束,赵昌按照原计划继续去旁听大家思维的碰撞,并在其中做点似有似无的引导。

    在这种微妙的努力下,研究院的课题不出意外变得越来越多,大家的未来被安排得明明白白妥妥当当。

    《试论多人协力水车的可行性》

    《如何利用山中水流》

    《水的冲击力》

    《浅探制造房车的最佳用材》

    《远喷、灌溉与传导》

    《水车的组合使用方法》

    ……

    赵昌在离开房陵前,掏心掏肺,把自个儿的经验,与目前能想到的可行性高的事项全交待了一遍。

    复盘一遍,他觉得这次房陵之旅过得相当充实,非常圆满,自觉已经超额完成目标。

    在车队开始整备时,赵昌不觉得不舍,反而非常期待。分别只是暂时的,他相信他们终有一天会再相遇。

    但愁绪却感染了大部分人,特别是扶苏与将闾。扶苏还好一点,只是最近不爱笑了。

    将闾本来就话少,现在越来越自闭,有一天甚至大晚上不睡觉偷偷跑出来,在院子里抱着鸡无声落泪,把鱼吓得够呛。

    鱼把这件事告诉赵昌。

    赵昌:反思.jpg。最近确实没关注三弟的身心健康,我的错。

    他请林再加一辆车带鸡。林很无语地答应了。

    将闾这才变得像重新注入了灵魂。他的开心是安静的,早上早早起来,守在赵昌门口,等赵昌走出来,对人露出第一个小小的笑容。() ()

    等到物资终于准备完毕,与赵昌相熟的人纷纷前来送行。也许在最初时,房陵的人们只把他当做陌生的新面孔,但赵昌带来的抗旱利器,以及那两个多月的一同奋斗、并肩作战,让大家真正将他放在了心里。

    情感细腻的毛哽咽:“没想到你这么快就要回咸阳了。”

    他还想着,以后他家的雨能跟着昌一起玩耍成长。雨是他在七月初出生的孩子,因为盼着干旱早日结束,所以叫雨。现在雨还不会翻身,昌却要走了。

    毛所畅想的未来难以实现了,他喜欢的子侄将去往一个他难以触及的地方。

    赵昌安慰说:“父亲想我们,所以我要回去。毛叔,我一定还会回来的,您要记得我,千万别把我忘了呀。”

    毛屏气郑重点头。

    想要告别的人很多,房陵的父老乡亲早早商量好,由牙来当代表,送去大家的祝愿与感谢。

    牙与人拿来礼物,说:“不晓得要送啥才能好。这是昌和苏救过的谷,俺们家家凑出来,做了两个布囊,给恁俩的;这是毛雕的鸠车,给小将的;这是新做的笔,给房小叔的……”

    乡民们没有多少大富大贵的,看房家也不缺钱财,就琢磨着在心意上费功夫。

    赵昌与扶苏为很多家帮过忙。因此他们取出新收入仓的谷物,每家挑几颗漂亮的、圆满的,放到一起,由手艺最好的小婶缝成巴掌大的淡黄布包,轻盈而又沉甸甸。

    将闾喜欢养鸡,毛就为他做了一只小肥啾式的鸠车。

    林一身书生气,他们不敢过多叨扰,商量来商量去,做了一支笔。

    还有鱼、彭仓、井……

    牙絮絮叨叨塞了一大堆礼物,最后说:“昌啊,走慢一点,不要急,要安全,要安全……”

    牙重复着。远行是一件难事,他真怕赵昌出现意外,也真舍不得赵昌。

    恍惚间三月末,那时候天气温暖,他坐在田边,看见远处走来一个蹦蹦跳跳的白净小孩。

    “恁从哪里来的哇?”牙问。

    那个小孩坐下说:“我从咸~阳来的。”

    本以为是生命中微不足道的过客,却已经变成人生重要的一部分。

    转眼半年已过,当初的白净小孩瘦了黑了……也要走了。

    牙再难抑制,老泪纵横,道:“昌啊……还要再回房陵,要再回房陵啊……俺们就在这等……”

    赵昌握着牙的手,给出承诺:“一定会的,一定会的!我回来会给大家带礼物的,您等着就好了。”

    “好,好啊……”牙不住地点头。

    千言万语道不尽心中情谊。

    依依不舍,迟迟吾行。

    车轮终于咕噜咕噜转动,带着乡亲们遥望的思念,一圈又一圈驶向远方。

    也许昌很快就会回来的,也许牙这辈子都等不到,但哪怕过十年、二十年,房陵人在看到房车时仍会对着新生的孩子感慨地讲述:

    “当年呀,房陵来了一个昌……”

    ——

    离别的过程是短暂的,带来的情感回响却是长久的。

    不过这份长久与忧思很快败给了现实。

    车返程了,人自闭了。

    “……人为什么不能飞。”赵昌躺在车板上,感受与大地亲密接触带来的震动。

    一想到这种艰苦的折磨又要忍受好久,他就觉得眼前一黑。

    扶苏握着乡亲缝的塞谷布囊,还在惆怅:“回到咸阳,还可以再出来吗?”

    他的心已经不想停在咸阳了。

    赵昌安详地躺着,说:“有一就有二。只要想出来,就可以出来。”

    “那就好啊……”扶苏低头看具有纪念意义的礼物,“昌以后还想做什么呢?”

    “我……我想做点有意义的事吧……”赵昌打个哈欠。

    颠颠的,有点困了。

    “唉,什么才算有意义的事呢?”扶苏满满的忧愁,想到马上要回去见母亲,心中开始抗拒。

    赵昌拍拍肚子,说:“能让人民过得更好的事情,就是有意义的。”

    优先解决物质需求,其他的现看。

    扶苏叹一口气,不再说话了。

    真不想回去啊。

    但物质不以人的意志为转移,无论是想快点结束旅程还是想慢点结束旅程,车队都在既定的时间到达了咸阳。

    一座恢宏的都城近在眼前。

    “我们要先去见父王吗?”赵昌问。

    林说:“如果之后大王召见的话。”

    哦,懂了,那我先回去见我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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