海瑞的书信到了淳安,李青云立马叫上田有禄一行人议事。

    堂下议论纷纷,李青云一言不发。

    海瑞的信中讲述了他目前在建德所面临的局面。

    臬司衙门的官兵已经接管了建德的码头,沈一石的粮船早一步先到。

    建德彻底没了粮食,明天起就发不了赈灾的粮了。

    书信有求援之意,但更多的是一种决绝。

    海瑞如实相告了他的想法。

    他打算死死抓住织造局灯笼的名义,以不符祖制为由,强行扣住沈一石的粮船。

    大明朝的规制,从太祖高皇帝开始,皇庄不得侵占民田。

    公然打着织造局的牌子也就是打着宫里的牌子来买田,这世上哪有君父去掠夺子民田地的道理。显然违了祖制,犯了大忌。

    但问题是,海瑞没兵,没权,他有的只有一本大明律例和大义名头。

    他心里深知,徐蒋两个千户和沈一石肯定不吃这一套,巡抚衙门那边已经下了死命令。

    但这一切困难,都不是阻止他海瑞不去坚持正义的理由。

    在李青云的印象里,这版的海瑞世事洞明,浩荡明断,智勇刚强,声震人心。

    明知不可为而为之的勇气在他那里从来不曾缺少。

    这一份螳臂当车的决绝令人动容。

    “建德县有麻烦了,咱们虽然力微,但无论怎么样,我与海知县相交一场,我都得撑撑场子。”

    “田县丞!”

    “卑职在。”

    “带上几十乡兵青壮,我们即刻前往建德。”

    田有禄问道:“需要卑职清点粮食吗?”

    李青云:“不用,带上家伙什,我们轻装出发。”

    虽然事情的演变已经超出了李青云记忆中的剧情,但如果沈一石这个人没变,那么明天的建德县就不会再缺粮了。

    他所要对抗的,只是官兵而已。

    大不了,再吓他们一下。

    “带上供状。”

    ————

    一大早,海瑞穿上了官服来到了码头,见到了沈一石。

    烈日高照,白底红字的“织造局”灯笼依然高挂在每条船的桅杆上,十分醒目。

    岸边挤满了灾民,看着船上的粮食,眼睛望出了血。

    沈一石穿着蝉翼薄绸,清风掠过,丝绸泛起水波一般的涟漪,层层叠叠间,衬托出一副脱离了世俗的君子气质。

    海瑞的目光望向了坐在大船船头的沈一石,望向了那一身眩人眼目的装束,双眼满是厌恶。

    “姓名!职务!”海瑞发问。

    “在下沈一石,替江南织造局经商。”

    “经商?《大明会典》载有明文,商人不许着纻罗绸缎,你这身装束怎么说?”

    沈一石淡淡一笑:“大人倒也不必咄咄逼人,我此一行,说不得会顺大人的意。”

    “听明白了回话!”

    沈一石鼓起掌:“不愧是刚峰先生,闻名不如见面。”

    他拍拍手,管事端来几个托盘,上面呈放着一件六品官服。

    那管事大声说道,“嘉靖三十七年江南织造局报司礼监,织商沈一石当差勤勉,卓有劳绩,司礼监呈奏皇上特赏沈一石六品功名顶戴。”() ()

    沈一石淡淡一笑:“海知县,饥民待哺,粮米在船,这才是大事。沈某是不是该穿官服还是该穿纻罗绸缎,还是稍后再说吧。”

    “不可!你要是正经的官员就立刻换上官服,你要只是个商人就立刻换上布衣。”

    “有什么关系吗?”

    海瑞加大了声音:“你打着织造局的牌子,打着宫里的牌子来贱买灾民的田地。你要穿上官服,我便上疏参织造局。你要换上布衣,我便立刻将你拿下!”

    这不是穿什么衣服的问题了,而是海瑞要借着衣服的名义发挥,最好牵扯到祖制。

    沈一石微微一愣,旋即苦笑道:“海知县莫要着急,沈某说过了,此一行,说不得会顺大人的意,大人可否稍微耽误些时间听我一说。”

    海瑞:“本官对你所言毫无兴趣。”

    “我很少跟别人说心里话,这话都到嘴边了,海知县知书识礼的人,总不能让我咽下去。”

    “海知县……”沈一石压低了声音,“每条船的灯笼下都有一条绸布,绸布下写着‘奉旨赈灾’几个字。”

    海瑞一愣,随即心绪纷纭,一时间竟然不知道这個沈一石想要做什么。

    “沈某所求,不过活命而已,别人看不清,但沈某几十年周旋于巡抚衙门和织造局之间,自然懂得一个道理,天下之事,凡是诽谤朝廷,往宫里泼脏水的事,无论大小,都没了活路。”

    “海知县和李知县,还有高府台到浙江,从反对议案开始,郑泌昌和何茂才就已经乱了阵脚。郑中丞看似聪明,但实则眼光狭窄,他让沈某设计陷害高府台,从而胁迫他同意议案。”

    “之后更是构陷出通倭一案,逼迫李知县回淳安,无力管顾改稻为桑一事,只可惜李知县心智过人,躲了过去,暂时拿他还没办法,但几位大人反对议案的阵线已然瓦解。”

    “我听闻,海知县是裕王府谭纶所举荐,郑中丞想搅浑局势,又让我打着织造局的名义买田,打得一手好算盘,这样小阁老,清流,以及宫中三方势力都被拉进了改稻为桑的浑水。”

    “所有势力连在一起,斩不断理还乱,他们就能藉此,挣脱出来,既完成了改稻为桑,又保全了自己。”

    海瑞:“那你弄这灯笼又是为何?”

    沈一石苦笑道:“正如沈某所言,所有举动,不过是为了自救。挂着织造局的灯笼买田,宫中必然震怒,郑泌昌何茂才两人凭借改稻为桑的功劳,到时再把沈某推出去当替罪羔羊,事情就摆平了。”

    “但沈某贪生怕死,只好出此一策。”

    海瑞立即说道:“那你立即吩咐人将绸布扯下来。”

    “这绸布随时可以扯,但沈某看不到活下来的希望。”

    也许是应了沈一石这句话,驻守在岸边的官兵突然动了起来。

    蒋千户徐千户领着大队官兵,扬起漫天的尘土,威势荡荡。

    沈一石看着海瑞,问道:“海知县可否给我一条活路,只凭海知县孤身一人,眼下我也不敢扯下这绸布,只想请问,海知县背后站着谁?”

    海瑞哑住了。

    他看着身后,只有他孤身一人上了船。

    肆虐的官兵代表的是巡抚衙门,臬司衙门,河道衙门,以及背后红袍紫袍的官员。

    自己有谁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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