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怎么了?怎么了?”师青玉脚底生风,三两步冲到师傅跟前,将师父里里外外打量了一遍,发现师傅啥事儿没有。

    老头儿老泪纵横,冲着师青玉咧开嘴笑,“青玉,青玉,咱们道观要有钱啦!”

    钱?哪来的钱?

    师青玉满脑子问号。

    他们道观连个香客都没有,钱从哪里来?

    师青玉只当师傅在发疯。

    师傅以前也经常发疯,嚷嚷自己天上地下,四海八荒,位高权重,人间最强。

    可实际上呢?

    师父就是一个普普通通的老道士,满头白发,又懒又馋,还不爱干净,偶尔跟师青玉到山下除祟,还主要靠师青玉打前锋,自己在后面跟人吹牛,那话怎么说来着?

    “这等小事,让我徒弟出手即可,让我来,无异于杀鸡用牛刀。”

    这话师青玉这些年听得耳朵都要起茧子了。

    可师傅毕竟是师父,是从小把她养到大的师父。

    师青玉只能熟练地应和师父的话,“是嘛,师父,咱们道观要有钱啦!”

    老头儿喜滋滋的,连胡子都要翘起来,“那当然,刚才那信上说,长安城惊现阴兵,天下要大乱了!哈哈哈。”

    师青玉眼角抽搐,天下大乱,你在这里哈哈笑。

    师父,您的心你能否再大点?

    老头儿心大,还给师青玉分析呢,“青玉,你看,咱们做道士的,是不是给人降魔除祟赚钱。”

    师青玉点头,道理是这么个道理。

    老头儿接着道,“从前,天下安定,妖魔鬼怪出来做祟的少,咱们挣得钱也就少,现在它们出来做祟,咱们出山降魔,是不是就能多赚钱了。”

    师青玉觉得……

    师青玉觉得很对。

    “况且,这也是两全其美的事儿,他们出钱,咱们出力,”老头得意洋洋的,抚着乱糟糟的胡须,伸出了一根手指,“他们决定出一万金,我决定出一个你!”

    “虽然吃了点亏,但我这个人大度,不跟这些愚蠢的凡人计较。”

    师青玉听明白了,师父的意思是,钱归我,活儿你干。

    师青玉意识到这一点,脑袋嗡嗡的,“你吃亏了?你吃啥亏了?吃亏的不是我么?”

    老头儿已经兴冲冲地规划起了一万金的用途。

    “那句话怎么说的来着?‘三清只需泥身塑,佛祖却要金身渡’(1),咱以前是没钱,现在咱有钱了,也得给咱祖师爷镀个金身,以前都是泥塑的,这么多年,真是太委屈咱祖师爷了。”

    “咱还得把家里修一修,这些年了,好几处房梁都被白蚁啃了,哎呦呦,我这把老骨头,一天天在家里住得提心吊胆的,就怕哪天房梁掉下来,把我砸死。”

    “我还要穿新衣服,身上这衣服我都穿了三四年了,都洗的发白了,一点也不好看……”

    “你都这么大了,也该回去看看阿耶阿娘,就算没什么感情,也得把这段因果了结了,总这么拖着也不是回事儿啊。”

    师青玉本来还气冲冲的,听着师父念念叨叨,心里的小火苗咻的一下灭了。

    师青玉能长大不容易,她本身就是长安人士,她还记得自己小时候体质特殊,是千年难得一遇的纯阴之体,最容易招引脏东西,她阿耶阿娘都受不了她。

    她阿娘好几次带着她去西市集市,想将她丢在那里,都被她找回家去。

    后来,阿耶不知在哪里听说了师父是个有道行的道士,将三岁的她交给了疯疯癫癫的师父。

    那天,师青玉拉着她阿耶的袖子不让走,哭着喊阿耶,阿耶还是头也不回地走了。

    从那以后,师青玉就再没哭过,她知道,她是个没爹娘的人了。

    前些年,跟着师父在不同的地方辗转除祟,过的日子虽不安稳,但师傅待她很好,有什么好吃的,好穿的,都有她的份儿。

    后来,请人除祟的人越来越少,师父攒了些钱,索性带着师青玉上了龙泉山,师徒二人伴着一猫一狗就在青山观定居了。

    师青玉结束并不愉快的童年回忆,直接问她师父,“我去长安除祟要在那里待多久?”

    老头儿停下念叨,眼睛晶晶亮,“呀!青玉,你同意了,我还以为要劝你好久呢……”他似是想起了什么,有点儿心虚,支支吾吾道,“嗯,至少得一年吧,长安那儿的老秃驴也不顶用,真要出了事,还得靠咱们道士。”

    他说着还撇撇嘴,十分不屑的样子。

    “我一个人下山半年?”师青玉从牙齿缝儿里挤出这几个字。

    不是一旬,不是一个月,那是一年啊!

    老头儿涨红了脸,搜肠刮肚找出了一个理由,“我已经答应他们了,刚才我太高兴了立马回了信,信鸽都飞走了,而且……”

    “而且什么?”师青玉咬牙切齿。

    “人家是跟官府有关系,要是咱们言而无信,他们会把咱们得青山观拆了。”

    “……”

    师青玉的表情就像寒冬腊月里别人往她嘴里塞了一块冰,还问她要不要再来一块儿。

    她没有丝毫犹豫,转头就走。

    老头儿看宝贝徒弟走了,知道它是生气了,心里忐忑不安,跟着师青玉到了她的房间门口。

    师青玉咣的一声把门关上,她的房间里顿时传来叮叮咣咣的声音。

    不多时,师青玉从房间里出来,大步流星得朝外走。

    坏了,徒弟这是要离家出走了。

    老头儿心里咯噔一下。

    “徒儿,徒儿……青玉,青玉,你要去哪儿啊?”老头儿追在师青玉身后碎碎念。

    师青玉回头,冷冷吐出几个字。

    “长安!”

    背对着徒弟的老头儿乐了,不敢笑出声。

    师青玉猛地回头。

    老头儿脸上的笑迅速收起,面容端正严肃,像是从来没有笑过。

    师青玉仔细地观察师父的老脸,发现没有一丝笑意,放下心里的怀疑,叮嘱道,“厨房里的炖山鸡,鸡腿一只给大黑,另外一只你和小黑一人一半。”

    老头儿乖乖点头。

    等师青玉的身影消失在视线里,老头儿抱着家里的大黑狂笑不止。

    大黑眼神惊恐,觉得老头儿疯了,拼命想要挣脱。

    小黑蔑视地看着家里的一人一狗,觉得他们傻傻的,不足与之谋,思忖半刻,果断抛下家里的人和狗,跑到老头儿的屋子,一顿倒腾,身上歪歪垮垮的别了个包袱,朝着师青玉离开的方向追去。

    --

    师青玉就这样猝不及防地踏上了去长安的新征途。

    她背着个包袱,顺着龙泉山的山脊,快速掠过丛林,惊起一片山雀,不多时,便进入了一片橡树林,这是下山的必经之路。

    龙泉山之所以少有人至,就是因为这片橡树林阻隔人迹,橡树上长着许多人面,不少误闯入林子里的人,都会被人面吓得屁滚尿流,哭爹喊娘地跑回家。

    久而久之,周边的山村人家都把这里称作‘鬼山’,等闲人连靠近都不敢。

    之前,有游商胆子大,挖了一棵橡树想拿去卖,没想到,橡树一离开泥土就立刻枯死。

    那人面却没消失,转移到了游商身上,人面倒没别的危害,只是不断地要吃东西,酒水,卤肉,草药,什么都吃,人面吃不到食物,就作怪让商人身上疼痛。

    商人实在害怕,就在龙泉山下哭了一个月,把师青玉烦的够呛,拿了一把金刀下去,帮游商割下了人面疮,又用贝母给商人敷伤口,那游商千恩万谢。

    伤一好,游商当日就火速离开龙泉山,再不敢在此地停留。

    所以即使龙泉山风景秀丽,物产丰富,村民也不敢上山。

    没办法,他们怕有命赚钱,没命花钱。

    师青玉对这些人脸熟视无睹,面不改色心不跳,径直穿过了这片可怖的橡树林。

    忽然,一个活物从高处冲向了师青玉的后背,眼看就要在师青玉肩膀上着陆,师青玉反应却更快,侧身躲过。

    “喵!”

    小黑在空中弹跳了下,终于稳稳落到地上。

    “原来是你啊,小黑!”

    小黑傲娇地瞥了眼师青玉,甩了甩身子,示意师青玉看自己身上的东西。

    师青玉看到小黑身上挂着个包袱,就拿下来打开一看,嚯,竟然是师父压箱底的宝贝——功德塔。

    功德塔是师父传给师青玉的传家宝,师青玉早就滴了鲜血在上面,功德塔已经成为她的本命灵器。

    不过此塔威力太大,可以收炼妖魔,净化怨气,不过也有坏处,就是消耗灵力太多,严重了会损耗持塔人的元气,人的身体就会渐渐虚弱下来,寿命也会受影响。

    所以师父一般都把这塔放在自己身边,只有大场面,觉得有危险了,才让师青玉随身带着功德塔。

    看来这次去长安很危险啊!

    师青玉在心里下了个结论。

    师青玉仔细翻翻包袱,发现还有大黑的十瓶黑狗血,一小块儿指甲盖大小的金子。

    师青玉估么着这就是家里全部的家当了。

    看来,老头儿还是有点良心的,知道她出去除祟,还知道给她带点东西防身。

    师青玉将小黑带来的包袱挂在身上,拍了拍自己的左肩。

    小黑立刻跳上师青玉的肩头,一人一猫默契得很。

    身后,无数张人面微笑着送她们离开。

    ——

    师青玉带着小黑奔波了两日,才到了长安城二百里开外的城池。

    这一路上,她们大多经过的都是山村,没有能打尖住宿的客栈,师青玉只能选择晚上在缺钱的山野人家掏三个铜板借宿。

    倒也不必担忧安全问题,师青玉虽然看着年轻漂亮,可身上自带一番冷艳气质,手里的剑也寒光烁烁,带着连普通人都能感觉出的煞气。

    再加上师青玉身边又跟着一只通人事的玄猫,借宿的人知道这人不是一般人,村民就算有人心里痒痒,但面对师青玉这种一看就不好惹的煞星,只能耸哒着脑袋,给个方便,根本不敢打歪主意。

    师青玉刚一进城,就找了当地的老百姓,问了当铺的位置,到当铺将从包袱里搜刮出的一小块金子换成了铜钱。

    这一路,借宿的都是山野人家,没地方洗澡,师青玉觉得自己身上一定全是灰,迫切需要找个能洗澡的客栈,痛痛快快洗个热水澡。

    师青玉进了一家看着有些古旧,但干干净净的客栈。

    刚一进屋,小二就热情的招呼,“你是吃饭,还是住店?”

    师青玉扔给小二一串铜钱,“给我找个能洗澡的普通房间即可,先给我打热水洗澡,一个时辰后,给我送两个菜,清蒸鱼和一份蒸梨,再来一碗粟米饭。”

    小二拿到钱,数了数,脸上的笑容比之前真心实意了几分,“二楼左数第二个房间,您先上楼等着吧,我马上就给您准备热水。”

    师青玉将剑放到桌子上,拿着茶壶倒了两杯茶水,自己拿了其中一杯一口饮尽。

    小黑从师青玉肩膀上跳到桌子上,就着茶杯啜饮了一口茶水,“喵~”

    你刚才丢出去的一串钱是五十铜板,这家店洗澡水加吃饭加住宿打尖儿一共才三十八个铜板,小二白赚十二个铜板。

    师青玉拿茶杯的手抖了抖,“十二个铜板?”她的声音竟然有一丝颤抖。

    小黑眯了一声,肯定师青玉的话。

    它知道师青玉现在一定要气疯了,她一直是抠门儿的人,对钱财极为看重,白白没了十二个铜板,要不是面子撑着,她能现在去找小二要回来。

    “喵呜,喵呜,喵呜。”

    你现在后悔了,刚才怎么直接丢给小二一串钱。

    师青玉露出痛苦的表情,“我看别人都是那样给钱的,而且戏本里行走天下的大侠都是这样的,视钱财如粪土,对钱不屑一顾,好不容易出来一趟,我也想潇洒一把。”

    小黑:……

    “喵喵喵”

    师青玉!

    装逼失败!

    活该!

    --

    师青玉给自己和小黑洗了个澡,身体轻快不少。

    一人一猫坐到食桌前,饭菜早就好了。

    只是刚才师青玉在给小黑擦干身上的毛毛,小二敲了门,得到师青玉的应答后,将食盒放到了师青玉门口。

    桌上摆着一道清蒸鲈鱼,一道蒸雪梨,师青玉用筷子将鲈鱼一份为二,小黑一半,她一半。

    清蒸鲈鱼的味道很不错,店家用的大抵是新鲜的鲈鱼,又没加什么乱七八糟的调料,只有少许盐和葱姜提味,小黑这两天跟着师青玉风餐露宿,此时吃得头也不抬,不时发出喵呜喵呜的叫声。

    吃饱喝足,穿着干净整洁的衣服,师青玉将猫往怀里一搂,几日来的疲乏袭上心头,一人一猫沉沉睡去。

    ——

    次日,一人一猫睡到中午,精神饱满的小猫和师青玉穿好衣服,到楼下点了两道小菜,就着粥,喝得香甜。

    清粥腌菜,虽然简单,但睡了一觉起来吃,反而让人脾胃舒服。

    旁边的桌子,几个男人边喝酒,边聊天。

    “你们听说了么?就咱们江城探花郎之前那个未婚妻芸娘,在家里自尽了。”

    “真是可惜了,好人不长命啊,我记得芸娘是顶顶好的小娘子,她家里父母双亡就剩她一个姑娘撑门户,未婚夫家里家贫,只有一个寡母,供不起他读书,她就去绣局卖刺绣供未婚夫科举。”

    “啊,我怎么记得探花郎陆郎君的老母不是在大街上嚷嚷她儿子的未婚妻,芸娘水性杨花,和地痞无赖勾勾搭搭的,所以他们家才怒而退婚的。”

    “你还真信了?那个老婆子就是觉得她儿子考上探花郎了,准备留在长安攀高枝了,这才找了个借口和芸娘退婚。”

    “这婆子可真不是人,要是没有芸娘十年如一日的绣花,她儿子能考上探花郎?”

    “你当她儿子是个好的?坏事都是他娘去做,他在背后坐收渔翁之利。”

    “啧,芸娘真是倒霉,遇上这对母子。”

    “我三姑母的亲娘舅就住在芸娘家隔壁,芸娘死得惨啊,被人退婚之后,自个儿在家上吊,绣架上还放着没绣完的红嫁衣呢!死了几天都没人发现,还是路过的人问到恶臭,找了几个邻居破门才发现芸娘死了。”

    “他们说,芸娘眼睛怎么都闭不上,邻居可怜芸娘一片痴心,几个妇人将嫁衣绣完了,给芸娘穿上了,让她好好上路,来世投个好人家,过好日子。”

    师青玉和小黑没想到吃个早饭,还吃出这样的大瓜。

    一人一猫对视一眼,小黑的尾巴尖尖毛毛炸开。

    红衣,怨气,死不瞑目,此地必有厄事,看来,她们今天是走不了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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