许是羞于让人见到自己红得浸血似的眼眶,在我还未来得及作出反应时,西洲年深吸了一口气,慢慢松开了手上的力度。

    “你不想说。”

    我想,反正之后大概率也会洗NPC的脑,就像对柳氏做过的。不如把话说开一些,诊断一下他的代码哪里跑出了故障。

    用谈话的方式,这叫话疗。

    “如你所见,我能接触到你所不理解的东西。”

    他本要走远的背影一顿。

    “我就知道……”

    西洲年转回身,大步流星向我走来,眼里闪烁着未褪尽的泪光,细碎如星河照射:“你从另外一处世界来吗?如果真是这样,”他的嘴唇微微颤抖,“你……不是凡人?”

    “不,我很普通。”我正色说道。

    但剧情很不给面子。

    夜色中,远方的旷野响起一阵极其迅猛的风声。

    我们双双循声望去,即刻发现那声音是一支射速极快的箭,直奔西洲年面堂,躲闪不及。

    此时他离我约有数十步之遥,时间太紧急,我脑海里千万种念头都暂且被压制下去,只剩一句话:西洲年这条线索不能断。

    是否装备【百发百必中】?

    确认,勾选。

    下一秒,几乎触碰到西洲年眉心的箭羽拐了一个弯,悠悠奔赴我。

    我轻车熟路地绕着圈子溜箭,步伐左右摇摆出蛇形走位,翻树桩绕地沟,比上一回更加行云流水。

    熟悉的场面使得西洲年怔然慨叹:“还嘴硬。你肯定不是凡人。”话音刚落,又有一道箭从远处破空划过。

    长唐军这是在搞夜袭的戏码?

    我暗道不妙,未免一会儿万箭齐发给我串成刺猬,赶紧关掉破外挂。一边跑一边恨铁不成钢地点西洲年:“做得对啊!千万别去牵马,就在那里愣着吧。”

    西洲年终于反应过来,撒腿向一旁的树从跑去,那里栓了一匹泥黄军马。

    我抽出月辉,伸直胳膊护在胸前,两只手拿着长枪快速转圈。

    一阵噼里啪啦声响之后,两只箭矢应声被打落。

    西洲年脑子好使的时候动作还是很干脆利落的,即刻便赶到我身边,伸手拉我:“上马。”

    此处不宜久留,附近恐怕还有敌人埋伏。我不多扭捏,踩着脚蹬挤到他身前,攥着缰绳,连赶几下鞭子向军中跑去。

    得先回军中向大家通知情况。

    “先回营,外面很危险,一会儿你务必不要漏面。过不多时西凉国就该到了,把你送回去,我们的任务就完成了。”

    这时节西洲年不能出岔子,否则不好和西凉交差。

    西洲年并不应声,在我正准备回头瞥他一眼时,他忽然抬手将我拦腰揽住,我被这力道晃了一下,还好底盘够稳,外加扯住了缰绳,没有在马上失去平衡。

    此刻我上半身几乎窝在他的怀里,然而这必不可能是一场浪漫的月下相拥。

    我还没开口喊出声,就见西洲年另一只手已经握着一支长唐的箭矢,向我胸口插入。

    脑袋里嗡地一下炸了。

    濒死的恐惧使我整个人僵硬在原地。怎么回事?他突然杀我做什么?

    我的呼吸渐渐趋近缓慢。天地颠覆之前,感到西洲年问了吻我的耳畔。也可能他只是想与我附耳低语,但把握不好距离:“抱歉了,但我真的坚持不下去。你放心,这次夜袭,我会回去向梁军传讯,让你们祁将领应战的。”

    ……?

    西洲年的行为档案(此数据曾被入侵程序隐藏,现存为后期修复版本)

    档案加载40%……

    档案加载完成。

    啪嗒,啪嗒。

    屋檐外开始滴水,来到长唐的第三天,也是第三天下雨。

    这里的气候和西凉大不相同,没有沙漠,没有夕阳下刨洞的狐狸,没有阿妈。

    西洲年掂着脚站在与他整个人等高的窗台边,努力在厚重的云层之中寻找月亮的方位。

    一名宫女过来为他披了件斗篷,口中说着与乡音大不相同的话语:“我们侯爷要来看你。”

    侯爷是长唐镇国府的千岁侯,西洲年很不喜欢这个男人。

    印象里,他总板着一副面孔,问一些千奇百怪的问题,有些西洲年答不上来,他就会紧皱着眉头与旁边的侍从说:“这样不行,进度太慢了。组织上在催。”

    西洲年听不明白什么“反抗意识”、“自由因子”,但他记得在离开故乡时,娘特意将他拉到避人的地方,眼泪连成线滚落,哭得几乎昏倒过去。

    他与娘一块儿哭,哭罢娘为他擦眼泪,一边嘱咐:“幺儿,你记得。你此行去长唐,是寄人篱下。千万不可任性,千万活着回来。”

    西洲年很想告诉娘自己很乖,四哥的玉佩并不是他弄碎的。但是他转眼想到父皇与身畔那名侍妾,他是十分懂得辨识眼色的孩子,明白有些话不必说。

    娘要他活着回来,所以他一定要讨长唐国的喜欢,他要活着回去见娘。

    “你多大年纪?”

    “十二。”

    “不对,你记住,是书中说你今年十二。”

    侯爷总提到一本书,据说书上写着有关他与整个天下的所有人的命运盛衰,兴亡变动。

    有一次,西洲年表现得很不错,侯爷从眼角到眉梢都舒展着宽和的笑意,他便趁机向侯爷问了:“先生,这天书可曾写过阿娘未来如何?”

    “天书?”侯爷看了他很久,才说,“噢,是啊,天书……这书上不是人人都事无巨细地写完了,只有要紧的人,它才会交待清楚。”

    西洲年懵懵懂懂地囫囵听着。

    侯爷却不多说,问他:“天空是蓝色还是绿色?”

    “蓝色。”

    随后他惊异地看到侯爷在半空伸出手挪动了片刻,样子像极了画符篆或掐诀,一阵思绪灌入西洲年的脑海。

    好像从古至今,从小到大,天空该是绿的。

    他生活的这片地方真的是这样吗?

    西洲年感到陌生,在极其强烈的自我怀疑之中,惊疑不定地看向侯爷。

    侯爷又问了一遍:“天空是蓝色还是绿色?”

    西洲年蠕动着颤抖的嘴唇:“蓝色?”

    侯爷罕有地一笑:“好。你成了。”他对着前方空荡荡的房间说,“看到了吗?他成了。”

    后来西洲年再也没见过侯爷,但他看到了天书,或者说是天书的一角。

    那大概是侯爷故意留给他看的,侯爷一定有什么神通,保不准是天上谪仙人。不然的话,怎么能千里传音?

    那天也刚好在下雨,西洲年听到耳畔传来一个冰冷的、不带情绪起伏的女音,“天空一声惊雷炸响。”然后,外面的黑暗的夜色被闪电照亮,滚滚雷声慵懒地从夜幕冒出来。

    就像说书人在讲述一篇故事,而他……暂且成了话本子里的人物吗?

    西洲年听到一个名字,自己的大多数命运都该与那个名字息息相关。

    但他记不太清了,对方的姓名,听过即忘。

    那个名字存在,又似乎是空白的,就好比一张白宣纸等待着有人作画。人们告诉他,那是一副山水花鸟图,可毕竟还没有人留墨,西洲年只能看着这张纸,明白上面即将是一副山水花鸟图。

    这个人是梁国的公主,西洲年死死记住了这个身份。

    原来他会迎娶她,爱上她?直到最后……为她肝肠寸断吗?

    他这时也不过十三四岁,理解不了那种撕心裂肺的感受。但他想,世上没什么人值得他这样受苦,没什么事情比性命还重要。

    出于一种对死亡的厌恶,或者更多的是未来注定被这个人缠住的反感,西洲年不自知地产生了抵触的念头。

    在无数个与梁国公主毫无交集的日日夜夜,他反复在心里体会那份对陌生人的恨意。

    后来舅舅领军做了主将,母族终于出了一口恶气。父皇不得不重视他与母亲。

    他终于被接回了童年时生活的土地,在自己曾经梦回无数次的皇宫,却拘谨得像一个新来的异乡人。

    西洲年说不上来哪里出了问题,但他渐渐地开始觉得诧异,有太多的细节并不合理。

    母妃与父皇的矛盾,前朝的仇怨,似乎一切都按部就班地发生着。

    恰到好处,以至于有些刻意。

    后来的事情西洲年没什么太深的印象,因为的确乏善可陈。直到他出关,去东梁。

    父皇让他去迎娶一位公主。

    听到这个旨意时,西洲年立刻敏锐地发现了纰漏之处:自古以来,皆是强国派遣女子和亲,取意让弱国国君做自己名下的女婿。

    盛唐出嫁文成公主,西汉昭君出塞匈奴,皆出于此因。

    西凉国力之盛,远胜于东梁,他本不必亲自迎娶的。

    可是父皇此言一出,朝中文武无人反对。

    怪哉,怪矣。但纵使再奇怪,他已经习惯了。这个世界就是这样,会为了一些不合理的事情能够发生,让所有人都仿佛突发癔症一般奔着最终的结局去了。

    西洲年和这些人是不同的。

    迎娶公主?随意,他恰好也想会一会她,看看那名让侯爷仙人挂在嘴边的女子究竟是何方神圣。

    西洲年确信,有了谪仙人的指点,现在的他势必不可能如天书所云,步入万劫不复的情网。因为他拎得清。

    他盘算了这么多年,做了这样多的准备,就是为了迎接这一天,试一试尽他一个凡人所能,究竟可不可以动摇那道天书的预言。

    只一点点就够了,他只是想活下去,不为任何人而活,彻底地是他。

    但是事情好像不太如意。

    初见的一瞬间,六公主即刻逗得他笑了一下。

    可能是因为她的神通和千岁侯爷有几分暗合,让他看到了熟悉的影子;也可能纯粹是发现,她是一条人命。

    是和这里其他人不太相同的人命。

    他见过阳光偶然照射进深渊的一束光影,不想再忍受无边的黑暗。她虽然微弱,却散发着光亮将这个荒唐的世界撕开了一个口子。

    假如这光消逝……

    他还是心软了。

    他抬手攥住随从即将射出的箭矢,向她走去。

    “给。”西洲年说出自己此生最满意的一句问候,“是先擦擦汗?还是先擦擦血?”

    耳畔却忽然响起侯爷久违的声音:“目标出现。西洲年,杀了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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