鸣鼓之后,我转身要走。然而牛皮鼓没有那么轻易踢动,光是鼓面就比我一个人还高。

    这时候神经放松下来,我才感到脚面发胀,像是每一道青筋与血管里都游荡着试图夺舍而未果的幽魂。

    远方巷子里,歌女开始齐唱欢宴的舞曲,高楼的风中嗡嗡振动着不妙的噪声,将歌舞升平搅乱。

    最终还是有人跟了上来。

    寒芒忽现,我立刻做出闪躲,然而身不随心,一个趔趄险些没能避开,紧跟着耳侧刮过一阵劈空劲风。

    这一招若是击中必能毙命。

    对方是一名穿干练粗布衫的汉子,作寻常百姓打扮,然而身手显然不是普通人所能及。

    至少他手上那一根通体玄铁的□□,就目测约有二十来斤重,绝非一般人抡得起来。

    “谁派你们来的?”

    豢养死士伪装平民、上京城内行刺,以上任意一条单拎出来都是死罪。

    二皇子对我的恨意大到这一步了吗?

    他当然没有回答,见我躲开,再度调转攻势,从侧方挥砍而来。

    我心中暗自叫苦。我是从宫宴出宫的,面见皇帝的安全指标比任何地方都高,可以说,我现在身上就连闲一点的指甲都被宫中的礼仪姑姑磨平了。

    赤手空拳对白刃简直就是找死。

    我千辛万苦走到如今这一步,迟早是要当皇帝的人,死在这种稀里糊涂的暴乱中怎么行。

    危机时刻,□□在我的眼中凝固了一瞬。再度回过神时,我已经侧踢,一勾,一掀,挑开了枪杆。

    他失去平衡,枪尖触地。我见机即刻死死踩住。

    他却拽着另一头与我角力,尖锐的枪锋被拖动数寸,巨大的压力在地上划出刺耳的声音。

    这片刻功夫不过电光火石之间,不容我紧密地思考,几乎只能凭借本能再蹬一旋。

    他吃痛松手,却不慌张,定定看着我身后。

    还有人。

    我察觉不妙,已经太晚,一道剑影直冲面门刺来。

    他们的武器还挺丰富。我脑海一片空白,唯余一个巨大的困惑在咆哮,这么多可疑人员到底是怎么通过的城门检训啊?!!

    生存本能让我紧急勾起落在地面的短.枪,勉强挡下。锋刃相接,错开的瞬间发出沙砾挫骨的颤动。

    应接不暇之上,鼓室柱子后的阴影之后又走出一道身影,长袍白玉带,乌发鎏金簪。

    我愕然不已,还有高手?

    不过从执剑刺客同样惊诧的表现来看,不是他们的人。

    当前的情形不容有失神,身后另一人即刻反应过来,再度攥住枪尾,与我抢夺控制。

    看来他们并不在乎变故,或者说,他们不惜一切代价都要置我于死地。

    在我即将两面包夹被捅个对穿之际,白玉带公子一个闪身,硬生接下了刺客一剑。

    他的接法比较特别,我见过单手握刀舍小保大,也见过动作敏捷空手合白刃,像这样送出一侧肩胛骨当盾的,前无古人。

    但他好像对一切了然于胸。

    剑锋没入肩头的一刹那,刺客剧烈地抖动起来,眼白一点点像初升的月亮攀进眼眶。

    他颤若筛糠,仍艰涩地抬起另一只手试图掰开自己紧握剑柄的指关节。最终未果,整个人一点点昏倒下去。

    没入宽袍公子肩胛的剑随之滑落出来,血液汩汩流淌在寒亮的铁面,鲜艳而妖冶。

    这副景象无尽地古怪。

    剩下另一人见同伴落难,□□离手,很快败下阵来。

    我攥着那柄质感粗糙的枪身,一下一下拍着掌心,慢条斯理地盘问他:“还是谈一谈吧,谁派你们来的?”

    那汉子一拧粗重的眉头,一语不发,直咬住短衫的领子,吮了一下。

    等我反应过来他这是打算服毒自杀,扑上去撬他的牙齿时,他已经唇色乌黑,将死之人了。

    很快他牙关发硬,体温渐渐冷下来,我终于放弃。

    一旁目睹了全程的白玉带,向迟缓走了两步,单手略有吃力地抄起另一人,拖拽了一段距离,停在离我数尺的安全距离,沉沉一抛。

    男声温润,出言却是最阴恻的冷语:“还好……公主,我给您留了一个活口。”

    昏迷瘫软的身体打了半个滚,停在我脚边。

    我盯了少许心情复杂地将视线从刺客身上移开,重新望向他。

    鼓楼重檐的阴影遮住了他的面容。云纹皂靴最先踏出来,继而是垂而宽阔的月白衣袍,宽松的制式,用一条白玉窄带固定。

    他的腰间绣着大片殷红的牡丹团纹,张扬而醒目,衬得皮肤苍白如雪。

    有些眼熟。

    秉持着宁可错杀一千不可错杀一百的原则。我先发制人,迈步冲向他,身后的衣袍都因为步伐飘扬生风。

    他丝毫未发觉气氛诡谲,甚至微笑着张开双臂问候:“六公主,久别。”

    随后,在他笑容粲然的重逢场面中,我一把扯住他的手腕,用一招练得十分娴熟的分筋错骨将他的双臂反扭在后腰,死死按住。

    这一切发生在顷刻之间,他的冠簪在纠缠之中滑落,直到我压着他靠在石砖矮墙的围栏上,簪子才彻底落地碎成两截。

    “西洲年,”我哂笑着念出这个名字,“你怎么想不开来找死啊?”

    我时常在书上看到一种形容过节的方式,正所谓“化出灰都能认得出来”。从前对这个说法没什么概念,如今算是体会到了。

    虽然我几乎来不及看见他的正脸,但只凭相遇的这股劲头,我就是明白,肯定是西洲年。

    我大致推测。既然刺客用的是铁剑,西洲年漏电,金属导电,刺客大概率是被电麻的。

    “我救了你,你就这样对我?”他转过半边脑袋,月亮的光芒彻底照在他的脸上,皮肤泛着冷辉,如画的五官一览无遗。

    我终于确认此人正是西洲年。

    “你来大梁上京城做什么?”我不再客气,用力一推,使他上半身抵在围栏,他生生发出一下低哼。

    “见你。”

    “不老实,说不出好话。”我评价道,并且抬膝对着他腿窝顶了一下。

    我并没有用多大的力气,可西洲年的呼吸都痛得停顿了少许,这样我觉得古怪,放松了一些对他的控制。

    他慢慢地问道:“你是不是很生我的气?”努力地蠕动着脖颈,看向我的眼睛。

    夜色中弥漫出一阵浓重的血味,就连厚重的衣物熏香也掩盖不住。

    我这才发现,原来围绕在他小腹那一片殷红色,不是刺绣的红牡丹。

    他受了伤,不仅是肩头那一剑,细微的牵扯使得血渍一丝丝从他绣着五彩花纹的衣袍下透出来。

    他却还在笑。

    “公主……疼啊。”

    他叹道,眼神不无哀怨地看向腰间,嘴角咧着不知死活的灿烂。

    尽管西洲年面上强作无事,呼吸已经控制不住地加深,腰际的衣物还是浸出了大片红色,滴滴答答地落在青石砖上。

    “活该。”

    我放开他。

    但看他好整以暇、不以为意的模样,还是觉得气不打一处来,甚至听见自己牙齿发颤的声音。

    最终跟随本心做出了选择。

    “既然你敢来,送你一个礼物。”我柔柔朝他诡异地眨了下眼,然后以不可挡之势,换掌为拳,直捣在他小腹上。

    “你……”

    西洲年的瞳孔轻微地震颤着,他本就虚弱,此刻更是支撑不住脱力,却被我捏着下颚生生钳着,倒不下去。

    我本来不想这么残忍,但对他好就是辜负从前的自己。

    “哈、哈哈……”

    西洲年艰涩地呼吸着,他的脖颈和下颚一起一伏,贴合在我的虎口与掌心时,那样严丝合缝。

    仿佛他尖削的下巴是一尊雕塑好的工艺品,而我的手臂是为他打造的底托。

    他栩栩如生。

    静默了许久,西洲年抬起上挑的眼,睨我一下,明媚地笑了。

    “你生气,是因为我那时抛下了你?”

    我不置可否。

    他终于恢复了一些力气,一点点地靠自己直起身子。

    “那么,你一定非常在乎我,你在责怪我。不管你愿不愿意承认,你心里已经想过我很久了。”

    “随你怎么想。”

    我们站在鼓楼的围栏边,居高临下,下面一切都能够尽收眼底。

    击鼓有了效果。

    满城金鳞甲,皆赴我城来。

    军令有言,上京城内禁军卫队,无论何时接到鼓楼传讯,都必须在第一时间予以响应,否则金吾将追查起来,他们会丢一条绝无仅有的小命。

    当然,对羽林卫的责罚如此严苛也是因为此支队伍责任重大。

    如果哪一回,他们护驾不及时,那么就有可能换作皇帝或者其他要员丢一条仅此一次的小命。

    西洲年明白我在看什么,他更懂得审时度势,挑什么最适合此刻的话。

    识时务者为俊杰,从这个角度来说,西洲年可以被评为一级才俊。

    “公主,留我的命,我对你有用。”禁军将至,大局已定,西洲年言简意赅地自保。

    我掰着他的脸,让他没有躲闪的余地。顽劣作祟,忍不住逗他:“西洲年,你现在后不后悔刚才为我挡一灾呢?”

    西洲年哑然失笑,反而问我:“公主,那么你呢?”

    “你当初后悔救我吗?”

    ……

    我一时恍惚。

    事实证明,人和人交流时不能靠得太近。

    他的嘴角得意地噙着生机。我晃了下神,突然发现此时我们之间的方寸有些混乱。

    常言道,距离产生美,可见说这话的人没见过多少美人。

    对于漂亮的人,你绝不能看得太仔细,尤其不能凑到眼前,细细地瞧他们的眼睛。

    否则无论他说什么,你都很容易相信。因为你会陷进去。

    就像现在一样。

    我的心神不争气地皱缩成一团,像承受不住考验的薄纱被抽丝剥茧。就连对西洲年的仇怨都有些淡了。

    经由此事,我领教到自己有必要对一本言情小说的男主男二之流多一些敬畏之心。

    就好比西洲年,他这张脸比他的命还硬。

    但好在我的记恨最终战胜了我的善良,遗留的怒意酝酿后更盛。

    我想,我果真不会随便冤枉人,西洲年活该挨揍。

    从前我心慈手软,才会放走这个祸害,今后长了教训,就该把他关起来,囚禁在对影宫。

    仿照大汉的优良传统,让胡夷俘虏被迫能歌善舞。一三五学弹琵琶,二四六唱曲子给我听。

    不过这都得等到活着回宫再说。

    禁军及时赶到,清剿了附近残余的可疑人等。副官温盏闻讯,也匆匆奔赴面见我,负责后续的调查和交接。

    温盏打算如何调查,说过哪些话,我记不清楚了。唯一印象深刻的,是他说:“护驾疏忽,恕臣死罪。”

    他总能见缝插针地说一句。

    羽林卫一共清点出十二名刺客,包括我遇到的那两人。五死三伤,其余下落不明。

    当夜消息就传到了宫里,皇帝即刻命人封城彻查。

    江伯永自从街上一别,也失踪了。

    西洲年负伤过重很快就陷入昏迷,垂垂危矣。可惜随行的人员有军队的大夫,当即为他止了血,没死成。

    还一路跟着我回宫,被人精心照料,整日安然鼾睡,面色一日日红润了起来。

    直到第三天上午他睁开了眼睛。

    两名西凉使节受诏入宫,此刻正和我和另一位文官围在在他们西凉皇子病榻外间,叽里呱啦商讨着后续事宜。

    主和派再三强调必须派遣军队送西周年完璧归赵。我说等等,让我看看还被派遣的这支军队主帅是谁。

    哦,原来是我啊。

    遂一票否决。

    负责照顾的侍女最先发现西洲年恢复了知觉,连忙跑来通传。

    继而,无处可躲的西洲年目睹我笑盈盈地从外间走进来,端着一碗不怀好意的汤药搁在侍女手中。

    “你醒啦,我的电子宠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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