怡神殿前白茫茫的旷地落下一连串脚印,雪被踩化留下深坑,像宣纸长出点点漆黑的梅。

    殿前公公走了过来,他将我领到怡神殿西殿的书房,一路说:“殿下、公主——可算是喜报,国公府世子活着,圣上已见过人,无甚大碍,命他回府修养着。有些事却要过问二位。”

    怡神殿内地气最好,一条深不见底的长井把暗河的暖风源源不断地送上来,到处都是温润的潮湿气息,屋中听得到人语声。

    “我那夜遇到歹人,幸而找到机会逃了回来。大抵是江家旧时的世仇。先帝在世时,家父于前朝结了不少恩怨,不好推测主谋。”

    我绕过遮避的屏风,就见到皇帝在正案危坐,下面摆了一把扶椅,江伯永被宫中侍女里三层、外三层,裹得像个粽子一样坐在那儿,面首一阵阵发红,不知是热的还是虚弱。

    “六公主……”江伯永喊了我一声,皇帝立即伸手比了比,示意他不必行礼。

    于是,他就这样虚虚弱弱地看着宫人搬来两把椅子,我和二皇子左右挨着他坐下。

    “护国公忠勇半生,如今你还周全,大梁终归不算愧待了他。”皇帝靠在扶椅上,层层叠叠的绫罗衣衫像一摞没了镇纸的书文放松下来,但脸上却像天空的云层一样渐渐蕴起冰霜风暴。他对着我和赵风远说:

    “伯永落难之时,偏有贼人煽风点火,几欲祸水东引至敌国外交,可见居心叵测。远儿——此案还待细审,朕命你翻案重查。”

    皇帝将一根珊瑚手串抛出去,说话掷地作金石声。

    二皇子适时道:“父皇莫急,当心动怒伤身。不瞒父皇,儿臣早觉此事可疑,指认西洲安载的证人都在东宫扣着,一个都跑不了的。”

    西洲安载,西洲年。指认西洲安载的证人……我蓦然反应过来,嘴角忍不住抽搐。

    赵风远,好端端一个儿子,在老子面前装什么孙子。

    没记错的话,前些日紫玉要被扶为太子良娣的消息还传得沸沸扬扬。赵风远见色起意收下的侍女,今日转眼就成了他慧眼独具预先看押住的“证人”。

    赵风远装模作样领命,一出怡神殿就直奔东宫,我跟出来目送他离开,扑面的冷风刺得皮肤发紧。

    长穗见状提着手炉递给我,看了看赵风远的背影,水灵灵的脸上难掩幸灾乐祸的欢喜:“公主,太子出了什么事?奴婢刚刚在殿前等着,听见李公公传令,羽林卫正去东宫捉人……”

    我说:“案子要翻供,紫玉应该是让他舍弃了。”

    长穗听罢直呼:“快哉,她辜负公主一片好心,错枉无辜,活该遭了报应。”

    我静静地听着长穗欢呼,理解不了她为何因为一名婢女的不幸看上去那么高兴。

    虽然紫玉也背叛了我,可我一旦在心里把她的日子想象了一遍,怒意就化为一阵悲哀的死水低潮在心底蔓延。

    捧到天上,跌到泥里。命运真是不好说。

    江伯永追到我身后,悄悄拉了一下我的披风下摆,我回过头看他,听见他笑道:“六公主,真是久别。”

    几日不见,我感觉他有些不大一样,又说不出是哪里的问题。

    天气阴沉沉的,像是又要下雪,我哄他回去:“父皇特命你留在宫中修养,你就好好听太医的嘱托。跟着我出来干什么?呛了冷风,父皇该怪我。”

    “我急着多看你两眼。”他咧嘴笑着,隔着袄子虚虚地握住我的手臂。

    我们站在殿前台阶,太阳照过怡神殿的屋檐斜斜地打在我们脸上,他的眼神在日光下闪烁不已。江伯永说:“我回来了,你看上去却不高兴。”

    “没有。”我舒展眉眼看向他玉瓷一般白净的脸颊,边走边道,“你还活着,我很开心。”

    说话时扶他走回屋内,皇帝指了怡神殿紧邻的一处屋子,有连廊一直通向门口,平日重臣亲信也是在这里留宿的。

    几名太监连忙去开连廊的门,趁着四下无人注意,江伯永乍然贴近了些,我来不及做出反应,就听到他凑在我耳根边,念道:“阿六啊阿六,你急着跑什么呢。是不是在中秋夜答应过嫁给我,现在想不作数。”

    我那时也没答应你。我想说话,又念及江伯永现在的身体状况不知道能不能受刺激,别一下气死,害得护国公老来得子失而复得又复失了。

    再三考虑,只说:“算你记性好。怎么不见背书时记住。”

    江伯永这小子是个一根筋,一根筋有一根筋的好处,我从前忽悠他很容易,一根筋也有一根筋的坏处,凡是他认准儿的事情就得是那么回事。

    听说江伯永小时候挨的第一顿打,就是因为他有一日追问老爹:“什么是竹笋炒肉?为什么是打人屁股?打人用的是竹板,竹板和笋的区别在哪里?依爹爹所见,竹笋长到那一刻就算是竹子?竹子什么时候是竹笋呢?”

    然后本想应付完小子,好好午睡的护国公终于顶不住了,从卧榻之上一个猛子暴跳起来,抄起靴筒就叫道:“竹笋炒肉?我让你看一看什么叫竹笋,老子想,靴筒子也当竹板使……”

    此事是很久之前五皇子说给我的,我不确定真假。因为也可能是某一次他被我聊天套话缠得烦了,所以编了江伯永挨打这么一个故事点我,让我以史为鉴,再说下去,他也会罔顾亲情脱了靴子给我一顿揍。

    但总而言之,江伯永颇有些不达目的不休的执拗,我又很没原则,所以害怕他揪着成婚不放,一不小心哪天真的把堂拜了,躲了他好些时日。

    在此期间公关喜气洋洋地找到我:“常小姐,我有好消息告诉你。我想到一个万全的法子救你出来。”他一开口,我就察觉这是在画饼。

    公关明知故问:“西洲年你知道的,对吧?”

    “NPC自由意识开发,违法的,你也清楚,对吧?”

    他语锋一转:“诶,当初我把设备故障上报了监管部门,没人受理。主要是因为这种事故,不是头等紧急的大事——你明白我的意思吧?”

    “他们要先审你老板,查税,查穿书记录,一个环节一个环节下来,最后才到员工身上。而且你的情况又罕见,大家更没有头绪了。”

    “但是呢,但是。你现在‘啪’地一下,把西洲年开发醒了,搞成自觉人了,你不就成违法分子了吗?到时候我再一报警,就会冒出来至少一个小队的安全调查员追缉你……”

    我忍无可忍:“我谢谢你!”

    公关又说:“你别急,你不用怕,等他们传送进去也出不来啊——只能先推拒你当皇帝,当联合国国长。到时候你平白无故多了一支素质精良的现代化亲卫队,大有裨益啊……”

    我沉着脸不说话。

    公关火上浇油:“公关危机处理第一课:逆向思维。”

    我说:“逆你老爹。”

    公关被我一顿怼得熄了火,我回到宫里,关上门,又翻来覆去把他骂了几遍,才气哼哼想起来另一件事。

    紫玉是师爷的远亲,师爷当初特意托嘱我照顾一二。现在紫玉就被赵风远卖了,我这事办得好像对不起师爷。

    我本来躺到床榻上,现在干脆爬起身写信,喊来副官送去河西。副官刚走没半日,信约莫还在半路上甚至没处京郊,又有两人一前一后到了我宫里,各自带了消息来。

    一个说:“六公主,河西粮仓失火,死了二人,损失粮草百石。请公主调人帮衬。”

    “让左护军去彻查,尽快赶在太子监军知道风声之前。”我问他,“死的是什么人?”

    “河西县一名管文书的师爷。还有一个人,烧得面目全非,看不出痕迹了。”

    是师爷。我还在担心紫玉的事不能有一个好的答复,信送出去,他却已经收不到了?话音落后,我恍惚了好一阵,才收拢了思绪。

    “知道了。让人送百余银两给其家人,再将他厚葬了。”

    他走后,另一个人跑进来,说:“西凉使节近几日入宫,圣上已经磋磨了几日,实在烦扰,今日在华清宫设了阵仗,请公主去一趟。”

    我看了看河西那个,又看了看华清宫那个。虽然失火事大,从华清宫回来河西的仓也还在那儿,从河西回来华清宫的人可就迈着两条腿儿跑了。

    于是决定先去会会西凉使臣。

    我去华清宫的的时候,西凉使臣正在操着一口极不标准的梁语与四座侃侃而谈,席座间另外几人分别是太子赵风远,文臣礼部尚书,全都黑着脸不发一言。

    我凝神一听,使臣及其侍从口中念的是一篇《西凉王口谕》,他们齐声共口,从去年春天西洲年来访梁国的故事开始一行一行地讲下去,一直说到西凉之强盛富庶远过于梁。

    “我等代表西凉入梁,是为当年梁国先王亲口答应,将与西凉世世代代结为姻亲。如今到了你朝,六公主突袭皇子迎亲仪仗已是不礼,现在悔过还算来得及。顺带让渝州新府于西凉王,戍边军退兵百余里,两方不失和睦……”

    我大跌眼镜,暗说老登你怎么连吃带拿呢还?

    伴着使臣们的背景音,小太监拱了拱手,道:“您看,事情就是这样。圣上头疼不已,先回宫去了。发话让公主尽快处置此事。”

    让我处理?太高看我了。我嘴角一阵抽搐,小声问旁边的太监:“西凉使臣这种症状,持续多久了?”

    太监答,三日。

    足足有三日,他们就这样郑重捧读、大肆宣告“西凉天命”,侮辱性一般,精神攻击加成极其高。这不就相当于一个自带口音的生日快乐莲花灯吗?唱起来不会停的那种。

    难怪满堂文臣都是这副痛苦表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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