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冯玉一双眼睛正死死地盯着她,眼中满是怨毒之色。但不过弹指之间,他的目光又变得涣散起来,一抹痴笑浮上他眉眼。

    他嘴里喃喃些语无伦次的话,嘴角便有涎水滴下来。

    他俨然已经成了一个疯子。

    林雪意不知道他为何突然精神错乱了,但她却隐隐觉得事情没有这么简单。

    如果秦家的管家所言不虚,那秦苒悦大可不必冒着风餐露宿的风险跟冯玉私奔。这样看来,冯玉倒像是专门诱骗拐卖少女的人贩子。

    可是这其中又有一处疑点。若冯玉真的只是普通的人贩子,为何要对秦苒悦这样的千金小姐下手?秦家是泤水县中有头有脸的人物,他就不怕惹祸上身吗?

    “御史大人,下官已经命人将冯玉的行李都分类整理出来了,您可要过目?”马知县跟了出来,十分殷勤地问。

    “也好。”林雪意点点头,看向马知县挥手叫来的衙差,而后她的视线在衙差手中的一样东西上凝住——

    那是一盒胭脂,铜质的胭脂盒已经有明显的磨损,形状却颇为眼熟。

    她鬼使神差地拿起那盒胭脂,发现胭脂盒上印着山茶的纹样。

    盒中胭脂的颜色很淡,散着一股微微的甜香。

    林雪意轻轻嗅了嗅,觉得这香气虽然跟从王氏处得来的胭脂不同,但是那股甜味却极为相似。

    林雪意想了想,握着胭脂凝神屏息,视野便陡然一花。

    在她回溯出的画面中尽是一些零碎的场景,有时是冯玉用胭脂调墨,作画讨女子欢心,有时是冯玉在妆台前用胭脂为女子上妆,有时是冯玉将胭脂抹到自己唇上,衣着露骨,眼神魅惑……出现在那些场景里的,全是不同的面孔。

    林雪意正想努力看清那些女子的面孔,一股熟悉的窒闷感却猛然袭上心头,她不由剧烈咳嗽起来。她连忙松开那盒胭脂,胸闷之感才渐渐退去,心口的绞痛感才好了些。

    虽然这胭脂的外盒、色泽以及气味跟那百合纹样的迷魂胭脂均有不同,但是它们带给她的不适感却是一样的。

    她几乎可以断定,这也是一种能够迷惑人心的胭脂。

    可是冯玉为什么会有迷魂胭脂?

    林雪意怀着疑惑打开一旁冯玉的路引看了看,发现他是泤水县常吉乡人士,以游学的名义在县中各处走动。

    她立即交代马知县派人去常吉乡调查,而后又看了一眼不远处囚车中的冯玉,眉心微蹙。

    眼下显然已经很难再从冯玉嘴里问出什么,她决定跟马知县去县衙查看卷宗,也许能从里面找到一些蛛丝马迹。

    林雪意取了些银两给吕氏做盘缠,请衙差护送她回冀州,之后又向同样准备离开驿站的方凌道谢。

    “方兄,昨夜多谢你救命之恩。他日若有机会,在下定当涌泉相报。”林雪意说得诚恳。

    虽然她觉得方凌对她有所隐瞒,甚至她一度还怀疑过他,但他确实未做什么妨害他人之事。萍水相逢之人,本就不必太过交心,好聚好散便是。

    “薛兄弟客气了,薛兄弟女中豪杰,世间罕见。”

    方凌一番话说得干脆,林雪意却听得眉毛一扬,不解地看着他。

    她又没说自己是女子,马知县虽然知道她的事,但也没有明着说出来她是女子,方凌又是怎么知道的?

    方凌脸色如常,神情并没有太大的起伏,但他眉宇间却有笑意,道:“行走江湖总要有些本事,我要是连男女都分不清,还怎么在道上混?”

    林雪意不由一愣,继而笑了笑。那头深月已经重新打点好行装,正冲她招手,她便告别了方凌,跟着方知县打道回府。

    方凌望了林雪意一阵,直到她的身影消失在道路的另一头,他才动身走进了树林。

    “您为何不继续跟着她?”

    一道身影倏然出现在方凌身后,略带疑惑地问。

    “我只过来看她一眼,就差点被她看穿,若是再这样跟下去,很快就会露馅。”方凌边说边揭开脸上的人皮面具。

    那张浓眉深目的面皮撕开后,露出底下一张清贵俊美的脸。一双剑眉斜飞入鬓,一双星目光影流转,似盛满了天河中的星屑。

    像是又想起了什么似的,晏返弯起唇角微微笑:“林雪意可比我想的要高明许多。”

    墨云看出眼下晏返心情不错,问:“昨夜潜入驿站的刺客已经抓到,但他一直闭口不言,您可要亲自去看看?”

    “闭口不言?那是他没见识过绣衣署的手段。”晏返眸光一冷,颀长身影转瞬便消失在密林深处。

    众人陆续散去后,原本热闹的驿站顿时冷清了下来。

    两鬓斑白的驿丞在屋里慢慢数着这两日赚来的银钱,屋内昏暗,他却并不点灯烛。

    数完之后,他将金额记在账册上,顺手从账册后面的空白页里撕下了一张。他并不看纸,甚至也不看笔,便在纸上快速地写了几个小字。

    而后他走出屋子,抓在停在屋外的一只信鸽,将纸条塞进信筒里,将它抛了出去。

    ·

    泤水县卷帙浩繁的架阁库中,林雪意正在翻看厚厚的一沓卷宗。她越看,眉头便皱得越深。

    青州虽然陆路交通不便,但是一条泤水直通南北,这条水路上的往来贸易倒是不少,因此泤水河畔所在的泤水县一代十分繁华,百姓安居乐业。

    然而,近两年来,泤水县下各乡里却陆续发生了妙龄女子失踪的案子。

    她们有的是上山采药未归,但是除了在悬崖边上看到一只鞋外,连尸身都找不到;有的是顺着泤水河的河流一路捕鱼,可最后她们的家人只在下游找到搁浅的竹筏;有的则是听说跟身份不明的男子私定了终生,离家之后就再也没有回来……

    这些失踪的女子年龄不尽相同,相貌也不都十分貌美,但却也有一个共同的特点——她们的生辰都在寒冬腊月。

    “姑娘,你说秦姑娘的案子会不会跟她们的失踪有联系?”在一旁帮忙的深月问道,“因为若是秦姑娘私奔成功了,也就成了一个失踪的人了。”

    林雪意轻轻摇了摇头:“我本来也有如此设想。但是怪就怪在,秦姑娘并非冬日出生。而且……”

    而且之前失踪的女子多是贫家女,家中条件跟秦苒悦天差地别。

    若是导致这些女子失踪的,跟诱拐秦苒悦的冯玉是一伙的,他们为什么突然不按照原先的规律行事?

    “嗯。”深月看着失踪女子的名单,点了点头,“说的也是。而且我发现,之前那些女子失踪的时间多是相隔月余,但是秦姑娘出事跟上一个失踪的女子只差了二十几日。”

    “你说得不错。如果拐走她们的真是同一伙人,那必定是有什么突发的情况打乱了他们原本的计划。”

    林雪意整理完卷宗,那头马知县派去常吉乡打听冯玉消息的衙差也回来了。

    “……据乡里人说,冯玉家中困顿,起先读过几年书,后来没过乡试,就到县里谋生计了。”衙差道。

    “可知他在县里做什么营生?”林雪意问。

    衙差摇头道:“他不常回乡里,也从不说在外头做什么,乡人只知道他居无定所。两年前他父母先后病逝,他为了料理后事倒是回去过几次,听见过他的人说,他好像赚了些钱。”

    林雪意点了点头,眉头又轻轻皱了起来。按照打探的情况来看,冯玉在家乡没有什么生活痕迹,自然不会有关于迷魂胭脂的线索。

    马知县见林雪意陷入沉思,一时不敢打扰她,好半天才试探着问:“御史大人,那我们接下来……”

    他原本是想说设宴为御史大人接风洗尘,不料林雪意却像是突然想起了什么,看向他道:“马大人,我们这便去秦府一趟。”

    马知县立刻将一番接风洗尘的话咽回到肚子里,从善如流地带着林雪意去秦府,一路上向她介绍了秦家的大致情况。

    秦家是做茶叶生意起家的,在秦老太爷时就已是本地的富户。后来秦老太爷年高,便将家业都交给了嫡出的大儿子秦朗,也就是如今秦家的家主,秦家大老爷。

    秦大老爷也是经商的一把好手,三年前更是在云雾山上发现了品质极高的茶树,奉为贡茶,自此家业更是兴盛。虽然大晋重农轻商,但是因为秦大老爷为人慷慨,经常救济县里的穷苦人家,所以在十里八乡素有善名。

    秦大老爷膝下只有秦苒悦一女,因原配夫人过世得早,他对秦苒悦百依百顺,因此养成了秦苒悦飞扬跋扈的性格。秦苒悦虽然是女儿身,秦大老爷却任她经营家中的一些铺面,那些铺子竟也被秦苒悦管理得井井有条。秦大老爷甚为欣慰,还曾扬言自己的女儿更胜男子。

    不料如今却出了女儿私奔遭害的事情,秦大老爷听到消息后当场便昏了过去。

    林雪意和深月跟着马知县到秦家的时候,秦大老爷刚转醒没多久,门人进去通传后很快就出来请他们进去。

    “苒悦这孩子真是傻。”提起秦苒悦,秦大老爷又流下泪来,“她有了心上人,可以同我说呀,若真是良人,我又怎么会反对?”

    林雪意问:“秦老爷,秦姑娘和冯玉是怎么相识的,何时相识,您是否有眉目?”

    “这我倒是不知,我也从未听苒悦提过。”

    秦大老爷说着便让身侧的余管家将秦苒悦的四个贴身丫鬟叫来问话。可奇怪的是,这些丫鬟中除了从驿站回来的秋吟之外,全都不知道秦苒悦与冯玉有过来往。

    秦大老爷盯着她们看了一阵,微微皱起了眉头,冲余管家道:“怎么她们看着都有些面生?”

    “回老爷的话,原先那几个丫鬟行事诸多不周,大小姐心中不喜,因此前前后后换过几次。”

    余管家的话引起了林雪意的注意,她问:“那些丫鬟现在可还在府中?”

    “有两个是就地遣走的,还有两个实在不愿走的,小的就安排她们去伙房做事了。”余管家说完便去将那两个丫鬟叫来了。

    后头进来的两个丫鬟,一个看着二十出头,微胖,名叫秋声,一个看着跟深月差不多大小,应该才十三四岁,叫做秋意。两人一进屋便都垂首跪下了,面色有些局促。

    “大人问话,你们如实说来,若是说谎隐瞒的,叫人打断你们的腿!”

    两个丫鬟被余管家的话吓得浑身颤抖,但一听到林雪意问及冯玉的事,却都是支支吾吾地说不曾听闻这些。

    林雪意看了她们一阵,从旁道:“那就先来说说,你们因为何事惹得秦姑娘生气吧。”

    那秋声还是默不作声,倒是她身边的秋意先开了口:“是奴婢手笨,不小心打坏了姑娘最喜欢的建盏,姑娘这才发了火。但是奴婢的娘亲病重,急需药钱,奴婢实在没处可去了,求老爷不要赶奴婢走!”

    “那秋声呢,也都是因为弄坏了东西吗?”林雪意问。

    她话音刚落,就见秋声的脸色越发难看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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