尤二娘子如蔚,曾经爱慕过卫遥,不过那都是曾经的事了。

    后来随着卫遥征战沙场,杳无音信,她等不下去,也就另择别家而嫁。

    打听到尤如蔚这阵子养胎,就住在娘家。

    温画缇再登尤家大门之时,是三日后。

    她清早将范桢的亡物收拾出来,封进棺椁。因爹爹的事迫在眉睫,午后便趁着众人忙活,偷摸溜出来。

    她必须得趁着范桢还没下葬,自己还不能被休弃前,用这层身份去挨个求人,来救温氏一家。

    早春湿润,天落连绵细雨。温画缇撑伞驻足于尤府大门前,心里怎么也想不通。

    为什么,尤如蔚那天明明答应,只要撒气完,就愿意替她向宗大人说几句话。为什么父亲还是被刑部定了罪?难道她被尤如蔚诓骗了?!

    她回忆起那天当着一众大小仆婢的面,卑微匍匐在尤氏脚前,就觉得万分难堪,好像撕碎她过往全部的骄傲。

    她不服,现在是要找尤氏问个清楚!逼问尤如蔚何不守信,不说到做到!

    可是温画缇刚伸手要叩门,却犹豫了一下,终究还是强压下羞恼——自己如今什么都没有,又有什么底气逼问?逼问之后,就能救回爹爹他们吗?

    求,还是得求人吗?

    温画缇想了想,所有能见到宗大人的门路,其他家无不是称病拒客,也就尤如蔚因为想羞辱她,还愿意见一面。

    就在此刻,望着濛濛烟雨,她的脑子里突然又浮出一个名字,隐隐约约。很快温画缇就用力把这个名字排出脑海,比起他,她还是更情愿跪在尤如蔚跟前。虽然都是难堪,但后者显然轻些。

    “娘子,我们不进去吗?”

    椿岚问话间,温画缇骤然听到一阵马车声,在雨中逐渐近了。

    她回头看,远远见护卫们赶着一辆气派又宽敞的马车,华篷流苏顶,楠木窗,细竹帘。再一眯眼,却见车前的宫纱灯赫然刻出一字——卫。

    卫?

    卫家的人?早听说他近日回京,该不会是......

    温画缇警铃大作,登时拉住椿岚,藏身于狮子的石像背后。

    不一会儿,马车在门前停下。

    先从车里出来的是个女人,温画缇没有去看,并不知她是谁,只听到那女人在笑,嗓音柔美。

    “好大的雨,多亏了卫郎载我一程,否则也不知几时才能回家。只是如此一来耽搁你做事,我实在愧疚。”

    “小事。”那人似乎停顿少许,余光越过女子,朝后方的府邸望了望。方才笑笑,“絮娘言重了,我也是要往府上来,何有耽搁一说?”

    这个低沉的嗓音,对于温画缇来说熟悉又陌生。许是记忆久远,只觉得比起五年前音色有些许改变,当不妨碍她认出此人是谁。

    这石狮子能挡住她和椿岚两人吗?

    温画缇有些尴尬,不想被他发现,故又往里缩了缩。却发现椿岚反倒比自己大胆,往外探出半个头。

    温画缇:!

    “娘子,好像是尤家长房的姑娘......”

    椿岚压低声音说,骤然被温画缇往回拉。她带着警告的意味瞪椿岚,手臂揽住肩头,直把人锁在身前,再不让椿岚往外看。

    马车边的两人还在有说有笑,似乎并不受这场大雨影响。

    不过椿岚的提醒,她倒是想起来了。尤家长房只有一位千金,不正是尤如絮吗?

    她记得卫遥喜欢过,也肆意热烈的追求过。

    想来这世上真讲究一个因果轮回,数年前的大雨里,她就在卫家大门前苦苦等那个少年回来,而彼时的卫遥却是听闻尤如絮要往香山的寺庙求姻缘,特意赶到半路制造偶遇。

    没曾想今日亦像多年前那样,他努力接待他的心上人,而她却在背后默默的等。

    只有一点,她的心境却不一样了。曾经她等到伤心又煎熬,生怕等到一个“有情人终成眷属”的消息,而如今她的心里已经没有卫遥,更不愿意被他遇见,单只为温家的事焦灼。

    卫遥回京了,已经五年没有见过。明明只有几步之隔,从石像后探头就能看见,温画缇却僵僵站直,没有一个动作。

    直到马车边上的人消失,温画缇才从雨幕中撑伞出来。

    椿岚将刚才的一切看在眼里,显然娘子与他们有些过节。她不是温家的人,是温画缇嫁进范氏家门后,才去侍奉她的,所以对她的过往概不熟悉。椿岚一边活络酸麻的肩膀,不确切地问:“娘子,还要进去吗?”

    温画缇几乎是下意识想摇头,赶紧离开这个麻烦地。可是温家的事在急,她中午好不容易才躲出来。爹爹的罪刚被刑部拟定,若不能在这三日翻盘,往后真没翻盘的机会了。所以今日,她一定要见到尤如蔚!

    温画缇咽下胸腔的闷气,带椿岚绕到尤府角门,拿钱打发了小厮向二房通传。

    尤如蔚是否会见她,温画缇真没有十足的把握。反正尤如蔚早在上次就羞辱过她,也清楚她没旁的门路可走,现在大可闭门不认。

    温画缇所做不过孤注一掷,父亲下大狱,哥哥至今没走仕途,妹妹又那么小,全家性命都系在她身上,也只有她高嫁能奔波。

    人来得出乎意料的快。

    “娘子又登门了呀?”尤如蔚的婢女掩笑打量一眼,话有所指似的,带着人走走绕绕进入内室。

    管他什么眼色,现在她才是失势之人,温画缇此刻救人在即,不得不忍。

    进入内室,窗边的贵妃榻坐了个倩影,一边修剪花叶,一边望着来人笑:“缇娘你可真会挑日子。今天来又有什么事?”

    温画缇攥紧拳,直直瞪着她。

    “上回我已经让你如愿了。我父亲的事,你也起誓答应过我,要在宗大人跟前替我进言。为何现在刑部定下的罪,还是如故?”

    尤如蔚脸上的笑渐消,“话我的确替你带到舅父跟前,可舅父有自己的定夺,这也怪不上我。说起来这根由还在令尊身上,若他什么错都没有,谁还能平白无故给他定罪呢?”

    她父亲有错不假,可温画缇深知他的罪本不该落个秋后问斩,举家被抄的下场,这些无异于是惹上别人了。

    会惹上什么人,她对父亲官场上的事所知甚少。但至少有一点她很清楚——尤如蔚是二品官的千金,是她所认识贵女中出身最好的,一定有能力保下她父亲的性命,保住她们温氏全家。

    她知道尤如蔚厌恶她,上次已经屈辱至极跪在跟前,让她出气。这一次,温画缇同样想谈条件,不管是多屈辱的条件。

    她刚开口,话却被打断。

    尤如蔚像是想起有意思的事,突然放下剪子起身,施施然坐到正前方的贡桌边,拨弄茶盏,意味深长地问,“想知道此刻除了你上门,还有谁在我家么?”

    温画缇身子僵硬,岿然不动。分明在大门就知晓是谁,却装作懵懂的模样:“谁?”

    尤如蔚饮茶,打量她的神色。良久后敲敲桌子,“你竟不知道么,卫行止回京了。你能来求我,为何不去求他试试?”

    “哦,我忘了。”尤如蔚放下茶盏,悠悠地笑:“他与你有过情意又怎样,偏你有眼无珠抛弃他,嫁去范家。现在他班师回朝,要议亲的人可是我长姐,也没你什么事了。”

    “不过你要是想见他一面,我倒是可以为你引路。”尤如蔚遥手一指,“人现儿就在堂屋与我大伯长姐说话,你求我,我是再帮不了。不过你倒是可以去求他,给他下跪求饶,就像上次求我那样,你不做的挺好的吗?”

    温画缇闻言,一股怒火在胸腔叫嚣。

    不愧是她以前最讨厌的人,尤如蔚果真清楚如何刺她,伤她脸面。但她已经不再是多年前那个压不住心气,白白吃尽暗苦头的人。她更清楚,卫遥对她的恨意远比尤如蔚想象中要深刻,她才不会找死又找辱的寻上他。

    她恨恼地瞪尤如蔚,什么也不再说的走了。

    温画缇从角门离开的时候,经过正门,卫家的马车仍在。她知道卫家与尤家从前素无来往,卫遥能在尤府停留这么久,多半就是议亲。

    挺好的,郎有情妾有意,卫遥最开始喜爱之人就是尤如絮。没想到时隔多年他还能娶到想娶的,反观自己,她的丈夫范桢却死在上元夜的晚上。

    她羡慕卫遥的同时,却想到范桢在河岸被发现时,紧紧牵花灯的手。

    五年来,她从未怀疑过范桢的感情,也清楚范桢是最爱她的那个人。如今他就这样离她而去,甚至走前的最后一刻,两人因为争吵,还有点不美好的回忆。

    未时三刻,雨下得越来越大。

    温画缇回家时神思微乱,没太留心,被大嫂董玉眉发现报给范母,范母因儿子的死本就郁结于心,更是劈头盖脸骂了她一顿。

    温画缇麻木听着,左耳进右耳出。听完就回到自己屋子里,坐上床,缓缓抱住双膝。

    没能救得了温家,在焦灼过后所有的一切无限放大,最后变成一种空洞的、怅然的麻木。

    尤其是那句,所有人都让她去求卫将军,声称卫将军定会看在邻里的情分帮她出面。

    倘若她不去求,他们最后会将一切归咎于她身上,也不知爹爹、哥哥和小妹,会不会怪她没尽最后一份力?

    可她很清楚,尽不了,根本尽不了。

    所有人都不知道的一件事,卫遥其实非常恨她——

    因为再后来,她背叛了他。

    温画缇用被子捂住脸,仍是不甘心地想。

    难道最后,为了救全家人,她能找上的只剩他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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