冷风横扫,风雪漫卷,直扑廊檐之下,衣衫一角翻飞作响,寒意愈发逼人。

    林沐感受着这股寒意,心中升起一抹无力之感。她快步去往大殿之中,她的侍女玉翘正在此处等候。玉翘看见她,一脸焦急:“小姐,你可算是回来了!”

    “玉翘,走吧。”

    玉翘伸手想接过林沐手中的药箱,却被林沐拒绝了,“玉翘,我自己可以的。”

    在林沐走后,大殿柱子旁走出一个侍卫,看着林沐的身影远远离开,转身进了寺庙里走向西厢。侍卫敲了敲西厢最里间的房门,屋内传来一声“进”,侍卫整理好衣着才推门而进。

    屋内烧着银丝碳,比之前王宋氏所用的银丝碳更好一些,暖气扑人,林道今日并未着官服,一件右衽淡蓝圆领长袍,身材修长,腰间佩戴着一块纯白无暇的玉佩,虽已接近不惑,但依旧风姿出众,嘴角带了微微笑意,手执白子,

    而对坐的周令安周县令,已然脑满肠肥,不似当年模样。

    林道与周令安同是大和三年参加科举,不同的是林道为探花,而周令安则是同进士出身。

    青州梓县县令周令安,渭水人,大和三年同进士出身,初授仕左郎,后拜入清流内阁大学士季恒门下,自此官运亨通,升授中宪大夫,加授正议大夫,但因直言不讳为成元帝不喜,大和十五年,户部尚书董祁董大人贪墨一事败露,成元帝大怒,周令安上书劝诫,成元帝认为他与董祁暗中有所勾结,被贬,由正三品的正议大夫贬为青州梓县县令,直到大和二十一年,青州雪灾。

    侍卫不敢多看,待林道下了白子,才敢出声:“大人,小姐已经离开了。”

    林道并未赏给侍卫眼神,淡声道:“出去吧。”

    侍卫应声而退。

    林道等待周令安落子,抬眼看着他,妄图想从现在这张脸找出一些以前的影子,

    “守约,这些年你受苦了。”

    周县令执黑子,他落下棋子,棋局瞬间变化,“守约”这个字,是当年周令安拜入季恒门下时,季恒亲自所取。

    “德元此话严重了。”与林道时长带着笑容不同,周令安不苟言笑,但这严肃感在这张日益圆滚的脸上反倒有一些滑稽,不过此时却能看见这张脸上带着谄媚的笑容,

    林道拾起一颗白子,他手指修长,格外养眼,“此番来青州,岳父可是好好叮嘱我须得替他道声‘抱歉’。”

    周县令闻言,拿棋的手一抖,棋子落回盘中,发出清脆的响声,他立刻站起身来,拱手弯腰,

    “德元兄此话可是严重了!当初若不是季大人替下官在皇上面前美言几句,下官怕是早已落得董祁那样的下场了!下官怎能担起季大人的一声‘抱歉’呢!”

    林道似是没了下棋的兴趣,松了手中的白棋,递给周县令一杯茶盏,邀其坐下。

    “前几日,听闻王宋氏来了白马寺,”林道咽下口中的茶,声音如同往常,

    周县令此刻背上已出了些冷汗,

    “寺庙中的那个没带走?”

    不用明说,周令安知道林道在说谁,他接过林道递来的茶盏,转身坐下,用衣袖擦了擦额间的汗。

    “没有,这些年下官特意嘱咐过白马寺的住持,要对她好好照顾一番。”,周令安喝了一口茶水,放下茶盏,“今日更是特意请了林小姐前去为她治疗。”

    林道并未搭话,过了一会,他才继续开口:“那人的行踪可有掌握?”

    “大人放心,丽娘前段时日不知发觉了什么,带着人离开了梓县。不过我已派了不少人跟踪,眼下他们的歇脚地已然摸清楚了!”

    听见此话,林道的眼中才泛起笑意,

    “守约,雪灾事了之后,你也该回京看看了。”

    得了林道的承诺,周令安的心才算是落回身体中了。

    林道走之前,要了丽娘他们的歇脚地,周令安立刻奉上,直到确定林道离开后,周令安才松了口气,如一摊软肉般瘫在椅子上。谁也没看见,林道出去后,眼中一闪而过的厌恶。

    林沐出了白马寺,依着王婉所说,果然寻到一处院落。

    只是,林沐看着被大雪压塌的屋檐,心底还是颤了颤,莫不是……

    正当她跨步走进院中,想要将这些坍塌的瓦砾拿开时,一个和尚恰好从院落门前经过,他见林沐衣着不凡,急忙出声制止,

    “施主,这里面没人!”

    林沐听见声音,乍然止住自己的行动,转身看向说话那人,

    这和尚生得瘦小,棉衣在他身上显得空荡,生得还不错,不过眼睛却滴溜溜转个不停,颇有些贼眉鼠眼。

    “小师父,”林沐语气谦和,虽然她并不信佛,“这院落中没人了吗?”

    见这和尚面露疑惑,林沐解释道:“青州雪灾,道路被阻,有一友托我寻此处的人家。”

    和尚见林沐面色诚恳,先是好生打量了一番,随后才不紧不慢地说道:“此处的母子早已在刚下雪时就离开了,姑娘此番怕是白来一趟了!”

    得知结果,林沐还未对玉翘眼神示意,玉翘已拿出几两碎银,递给和尚。

    和尚面露喜色,推辞一番后收下了,随后喜滋滋地进了白马寺。

    看着和尚离开的背影,玉翘刚唤了声“小姐”,就见马夫朝着白马寺走来,林沐赶紧带着玉翘上了马车。

    紧赶慢赶之下,林沐与父亲林道在官驿碰了面,

    “父亲”,林沐对这个父亲向来恭敬,此时也是如同往常一般行礼。

    林道的目光从林沐身上的药箱转移到林沐脸上,“林家小姐,不必事事亲为。”林道在林沐面前极为严肃,倒不似和同僚一起时脸上还带着一丝笑意,听见这话,玉翘身体几欲站不稳,林沐拿下药箱塞在玉翘手中,应声道:“女儿省得了。”

    看见林沐的动作,林道不悦地抬眼,“在外可忘了规矩?”

    林道的声音温和,却让林沐此刻后背出了冷汗,玉翘快她一步,慌忙跪在地上,林沐强装镇定地转身,垂下眼眸,一脸温顺,“父亲说的是,女儿今日有些劳累,还望父亲见谅。”

    林道不知是不是也有些疲乏,摆摆手,“先回去吧,这几日你也也辛苦了。”

    得了林道赦令,玉翘即刻起身跟在林沐身后回了房。看着林沐的身形渐渐远去,林道这才看向马夫,声音冷漠:“小姐今日去了何处?见了何人?”

    马夫不敢隐瞒,老老实实将林沐一整日的行踪告知林道,在听见林沐在白马寺遇见一个和尚并与那和尚说过几句话,林道面无表情,也不知在想些什么,马夫战战兢兢地离开,林道挥挥手,就见那个跟踪林沐的侍卫上前,

    “去查查小姐今日遇见的那个和尚,还有他们说了些什么,若是有必要别留下活口。”

    侍卫得了指令很快离开,林道疲倦地揉了揉眉心,随后大踏步回了房间。

    是夜,屋外月色如银,月影如钩,缟素一般的光华,洋洋洒洒地镀在白马寺的每一块砖瓦之上。有道矮小的身影,趁着月色偷偷钻进王婉所在的院子的,只是方式不是很体面——钻狗洞。

    观其衣着,应当是白马寺里的小和尚——有许多贫苦人家,若是养不了孩子又不愿意将其卖为奴,大多都会送进寺庙之中,寺庙有土地且不需要给官府交税,遇上盛世还有不少香火钱,哪怕是遇见天灾,过得也比普通百姓要好。

    这小和尚瘦骨嶙峋,僧衣却不合身,裸露在外的肤色早已被冻得发紫,他熟练地拿起那块松动的砖,顺势就钻了进去。

    王婉此刻正在屋里烧炭,她本来已经睡着了,但因着碳烧完了又冷醒。香儿和李嬷嬷住得离她极远,王婉知道此刻就算自己唤醒她们,她们也不会动一分,反而还会给自己气受,倒不如她自己动手。

    听见门外传来声音时,王婉着实吓了一跳,不过很快传来了暗号声,王婉小心地打开房门,凭着月光看清门外之人。

    是无尘。

    只是,不过短短几日未见,无尘怎么又瘦了!想来又是他那严厉的师父,借着由头克扣无尘的吃食衣物!

    王婉先是看了看香儿的屋子,见并未传来异声便赶紧让无尘进门,在灯火下,王婉才看清无尘的模样:

    无尘的一张脸高高肿起,僧衣单薄并不能避寒,裸露出来的皮肤上有着大大小小的鞭痕,看印记像是不久之前才有的,王婉一下子就红了眼眶,她拿出以往存的膏药,让无尘坐着给他上药。

    无尘的一双眼睛格外明亮,他仍是笑着,“阿婉,我不痛。”

    “别替你那心狠手辣的师父遮掩!”语气虽然严厉,但王婉手上的动作却依旧轻柔,只是,无尘还是忍不住瑟缩,“无尘,再等等,我回京城的时候把你也带去!”

    无尘轻轻摇摇头,“阿婉,我不能离开这里。”

    无尘是有爹娘的,只是他爹娘因为家道中落,不得不将无尘送往白马寺,无尘当时不过七八岁,可无尘始终记得,当时他娘抱着他,嘱咐他要在白马寺等着他们回来接他。

    待王婉上完药,无尘艰难地从怀里掏出一块玉佩。

    这块玉佩只有半个巴掌大小,通体温润,上有双龙盘旋争大日之雕刻,而那枚太阳突出少许,上点红漆,轻轻地抚摸上去,就会发现那枚太阳竟然不是红漆点上颜色,而是古玉本身那一处便是红色,剔透晶莹,很是漂亮。

    即便王婉久居白马寺,入手的瞬间也意识到这块玉的不平凡。

    “无尘,这玉你是哪来的?”王婉不由得正了神色,这样一块玉必定不是凡物,恐引来杀身之祸!

    看着王婉有些严肃的神色,无尘突然间想起在他养伤时听见的对话,那是他因着动作慢被师父鞭打一顿后,去后院西厢拿东西。

    无尘身子瘦小,动作也轻,经过那间屋子时,屋里人的声音清晰地传来,

    “他是淑妃之子?有何证物?”

    “德元,我曾在那孩子身上见过一枚玉佩,双龙争大日!”

    ……

    剩下的无尘不敢再听,他取完东西后再经过西厢时早已没人了。

    这段对话他谁也不敢说。

    “无尘,无尘……”

    看着无尘发呆,王婉忍不住唤了他几声,

    “这是景舟让我给你的。”无尘回神,看着那块玉佩,

    “景舟?”王婉神色亮了几分,“无尘你有他的消息?”

    无尘摇摇头,“没有,这块玉佩是他离开之前让我转交给你的。”无尘想了想,继续道:“应该是四个月前,上一次见面时你那时病重,我怕你忧思过剩便没有告诉你。”

    “四个月前?景舟他,早已决定要离开了吗?”王婉的声音有些苦涩,无尘一时间也沉默起来,不过他思考良久,终究还是将自己听到的对话告知王婉。

    只是听无尘说,王婉已然有些胆战心惊,她眸子里满是惊讶,压低声音,“景舟,他是皇子?!”

    尽管两人尚且年幼,可也明确知道皇子与他们是不同世界的人,两人竭力回想之前相处的场景,那些被刻意遗忘的细节如今又重新浮现在面前,

    他们从未听见景舟唤李婶一声“娘”;景舟家贫,但李婶仍旧省吃俭用地供他去私塾;每年春分那日,景舟须得陪同李婶前来白马寺烧香拜佛,祭拜亲人……原来如此,所有的不合理之处在此刻都得到解释!

    王婉与无尘对视,看见了对方眼里的震惊。

    “无尘,此事须得保密,谁也不能说!”

    王婉意识到这件事的严重性,成元帝的皇子流落民间,尽管她只是个闺阁小姐不懂官场之事,但已然知道这中间会牵扯到多少人,可以钻多大的空子!她只希望景舟和李婶,能够平平安安!

    无尘应下了,他虽只是个和尚却也明白此事若是泄露出去,那他的小命不保!

    此时,香儿的房间传来咳嗽声,王婉立即灭了灯火,等了好一阵,再无其他声音,王婉才又重新点燃灯火,翻出一件旧袄来,递给无尘,

    “这是之前李婶做的,无尘你快穿上,外边天冷!”

    无尘并未拒绝,他从入寺之后就认识了王婉景舟,三人也算是相伴着长大,自然情分非比寻常。

    王婉将膏药也拿给无尘,轻声道:“无尘,再等等,我和景舟会帮你找爹娘的!”

    无尘点点头,仍是一脸笑意,“阿婉,我先回去了。”

    王婉看着无尘的背影走进黑暗之中,慢慢消失,殊不知,那是她最后一次看见无尘的背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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