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节

    我把回忆收拾收拾,塞到已经空荡荡的鹿皮箱子里——其实,回忆岂是一个箱子能装得完的?

    杂物已然各归各位,我擦了把额头上的汗水,坐到窗前的皮墩子上喘着气,一眼看见素闵牵着牧覃往大屋走过来,牧覃显然留意着我的窗台,现在正冲我摇摆着小手。

    我鼻子一酸,慌忙别过头,站起身。

    “姑姑!”牧覃又粘了上来,我时常不愿看见他——他总有让人掉泪的冲动,而我只要见到他都会心如刀绞。

    来瑞士前我已经教他认识了几位家人,给他看戴蒙的照片,教他用法语叫“姑父”,他算是个聪慧的孩子,叫得可真是欢!

    小小的,清脆的,纯粹的小男孩声音,“姑姑!姑父!”

    牧覃的毛衣没穿好,我伸手给他整整外翻的内衣领子,他服服帖帖地趴在我膝盖上,像一块彩色橡皮糖。

    来之前是怕公婆不接受他,现在倒担心他们连我都不接受,“他们一定不像戴蒙那般轻易原谅我!”

    我一筹莫展,小家伙却笑得格外开心,原因是素闵正用藏猫猫逗他,我也不好用一长一短的叹息破坏这气氛。

    我驾轻就熟地准备了晚餐,不过是冷三明治跟草莓汁,烘烤了几个蓝莓面包,牧覃疯玩了一下午可是饿极了,他并不能明白洛桑跟上海的差别,大概认为有蝴蝶和瓢虫的地方都是一样的。

    巴蒂西亚初至家中,谨慎地以为进了盗贼,待见是我时扔下书包跑过来,我们抱了又抱,她竟夸张地挤出一滴晶莹翡翠般的眼泪,我不能明白她跟我这般亲近的道理——我俩根本没到这种程度呀。

    她看见牧覃,粗鲁地从地上把小家伙抱起,问我:“我可以亲他一口吗?真是太可爱了!”

    “当然可以。”我说着也撅起嘴冲牧覃的小脸蛋亲上一口,巴蒂西亚逗他道,“叫姐姐,弟弟乖,给你糖吃!”

    “覃覃,叫她姑姑;”我对巴蒂西亚说:“他叫我‘姑姑’,也应该这么叫你,不是‘姐姐’。”

    “好吧,你是要我承认我的衰老;好吧,我得承认。”她撅撅嘴,“我已经18岁了。”

    “是大姑娘了,”此时我的法语已经相当纯熟,我往大窗户外看了看,是一片明丽又璀璨的夜空,我问她:“爸妈什么时候回来?你哥哥呢?”

    “他们去了巴黎;戴蒙不是在他的工作室吗?他没跟你说?”

    “噢,”我支支吾吾,赶忙把话题绕开了,“……他应该快回来了。”

    她显出些吃惊,“咦,他两天前回来过了呀,还说你在卢塞恩呆得腻烦了,想回家看看呢,他自己就不回来了。”

    我的脸刷地惨白了,像流星刚划过的新鲜夜空,听她继续说:“保姆也是他请的,屋子也是他收拾的,你一定要住些时日吧!”

    “唔,是要住些日子……”我唯唯诺诺地应着,按照戴蒙的性格,他是会对家人有所隐瞒的,也许他们根本不知道我跟戴蒙之间的事,瑞士父母也不过多关怀结过婚的孩子。

    “中国有没有耶诞节?”巴蒂西亚想了想,忽然问道。

    我摇摇头。

    “那十二月有重要的节日吗?”

    我又是摇头。

    “那就是你的不对了,”她埋怨我说:“伤了妈妈的心。”

    看我做迷茫状,她解释道:“你都两年没回来看看了;前年耶诞节,你们住在中国,戴蒙打电话说你怀有身孕来不及赶回来;去年他自己回来了,说你回中国过节了,妈妈脸上就不好看了。”

    “真对不起,发生了一些变故,是我太自私了。”

    牧覃嚷嚷着要找我,她只好放下他,小家伙一个俯冲窜进我怀里。

    “希望妈妈能原谅我。”

    “她会的;她知道你心情不好——孩子没了总是没心情过节的,回娘家跟婆婆家心里还是不一样的,她不怪你,不用过分内疚了。”

    没见到莫纳夫人,我怅然若失,家中甚是寂寥,偶尔牧覃的笑声会打着圈儿在各个空屋子里循环回荡,有时候是哭闹声,不过他是个乖孩子,不轻易闹腾大人。

    我端坐在皮墩子上,瞧着远处的点点星光,哽咽在喉。

    戴蒙不肯见我。

    他还是记恨我的,纵使他多么得宽容大度,一时间也无法释怀。

    又或者,他在害怕着,害怕“燕去楼空,佳人易容”,一声叹息,眼泪竟簌簌坠下。

    素闵恰巧带着牧覃来找我,我顾不得擦泪,一把抱起牧覃,又捂住他的耳朵,怕他听见呜咽声。

    “姑姑!姑姑!”他挣脱我的怀抱,抽噎着,却是被我吓哭的。

    “覃覃乖,不哭,让阿姨给你洗个澡,不然姑姑可不让钻被窝。”

    素闵带他去洗澡了,半晌一阵哭闹声,她又拐了回来,说:“苏小姐,还是你给他洗吧,我没跟牧覃培养好感情,他不让我洗,又哭又闹。”

    我答应着,从那只鹿皮箱子里拿出一只塑料小鸭子、一个玩具喷嘴水壶进了浴室,素闵正在给小家伙擦泪,他看见我,哭得更大声了,委屈得好像被素闵欺负了一样。

    我嘟着嘴逗逗他、又挠他的小肋骨,刚刚噙着泪的孩子哗啦一声笑开了花。

    浴室有专为儿童设计的小浴盆,自动调水温、换水,我把牧覃和他的玩具扔进去,脱掉衣服跟他一起洗。

    我的头发长长了,放下来及腰,乌黑发亮,又很浓密。

    我瞧着镜中人,她的面容跟两年前并无区别,只是周身笼罩着一层发着金光的雾霭,我相信那是孩子带来的——一个女人做了母亲,气质是要变的,变更伟大些,也更光芒万丈。

    不知他可否认得出我,也不知他是否变了模样,我摘下指头上的戒指,吻了吻,放进窗台上的小盒子中。

    牧覃又在叫我,我只好专心致志洗澡,偶尔跟他嬉戏打闹一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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