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朝律例对盗窃有明确刑罚。

    窃盗不得财笞五十;得财,则按得价值,从脊杖起算叠加,超过定额,更有徒刑、苦役、流放。

    焉如自知偷盗物贵重,不论财帛,光是玉佩与官帽,就不是五十一百脊杖能了结的事,就算有钢筋铁骨挺过去,往后徒刑也不能善了。

    “技不如人,我自认栽。”

    他咧嘴笑了,刻意用鼻腔共鸣与气息控制模仿出的女子声线一转,变成了同样清冷但更低回几分的男音,“薛将军要打要杀给个痛快,省得我受那两家磋磨。”

    他垂下视线,心头难免有几分惋惜。

    姜殊意逃出金丝牢笼那日,他是看不见了。

    薛慎没理他,扳着俞知光的肩膀,将她转到自己身后,手掌才松开。他捡起那件被脱掉的外衫,丢回给焉如:“小公爷的玉佩、姜建白的官帽,藏哪了?”

    “丢到潞河里了,没准已经飘出城外,到曹州了。”

    薛慎不信:“你交出来,我保你免去苦役流放。”

    焉如哈一声笑了:“比起下半辈子蹲在臭气熏天的牢房,日日只见豆腐块大的一格天,我还宁愿去北地。”

    “若我连徒刑也给你免了呢?”

    “不可能。”

    话这么说,焉如一双眼紧紧盯着薛慎的脸,企图判断薛慎是真的愿意保他,还是想骗他说出赃物下落。

    薛慎任由他看,沉默在灯火黯淡的偏房里蔓延。

    俞知光实在忍不住了,眯着眼,从薛慎身后探出一颗脑袋去看,朦朦胧胧里,焉如衣衫已盖好了。

    半晌,焉如问:“什么条件?”

    “帮朝廷做事,这身飞檐走壁的本领,易容乔装的把戏,多得是用处。”

    “狗屁朝廷,还想我去效力。”焉如冷啐一声,“我师父就是被朝廷的贪官害死的,我不去。”

    薛慎惜才,却也没有循循善诱的耐心,“自首还是扭送官府,你自己选,天亮后我再来问。”

    俞知光还不想走,扒着薛慎的手臂。

    “你……你真的叫焉如吗?”

    焉如一愣,想到她是姜殊意密友,到底答了:“我师父姓晏,我随他姓,真名叫晏如。”

    “是你师父取的名字吗?”

    “是。”

    “日出清济为晏,从随为如,是个开阔向阳的名字,”俞知光轻轻笑了,“跟我爹给我取的有些像。”

    晏如想到师父,沉默了一瞬,听得俞知光又问:“你偷小公爷的玉佩,还有姜府官帽,是为了给殊意出气吗?”

    “我看不惯他们,偷了就偷了。”

    “殊意知道是你偷的吗?”

    “她知。”

    “晏如,你若没挺过脊杖,或者在苦役流放路上被晋国公府、姜府报复,殊意会觉得她有责任,她性子要强,不太会哭,但这个事能憋得她不舒坦上三年五载。”

    俞知光想想补充:“殊意她说不定还会后悔……”

    后悔……认识了自己吗?

    晏如一愣,俞知光却不再说了,扯扯薛慎袖子,两人离去,留他在偏房里兀自去想。

    再有一个时辰就天亮了。

    将军府值夜的仆役端来简单朝食。

    俞知光喝了一碗粥,再吃了半个胡饼,睡意却在这时重新酝酿起来,小鸡啄米般点头,东倒西歪在玫瑰椅上。

    薛慎扶正了她脑袋,“回去睡。”

    她揉揉眼睛:“我想再等等。”

    “等什么?”

    “看晏如怎么选……等下他不愿意,我想别的法子说服他,趁府衙还有半时辰才开。”

    “我吓他的,不会天一亮就送官。”

    薛慎寻到她腿弯,将人抱起来,怎么从被窝里拉起来的,怎么给她送回去,脱了绣鞋,解了斗篷。

    熏得香香软软的锦被再裹上。

    俞知光还撑着最后一点清明同他讲话。

    “薛慎,你真的想留他是不是?”

    薛慎“嗯”了一声,听见她叮嘱:“八仙柜的藤编箱笼里,有桃子图案那个,里头有银票。”

    她话音顿了一会儿,像睡过去一个眨眼的时间,又醒,“抓到飞贼本是功劳一桩,你不在意,想叫晏如自首,其他辛苦蹲守的差大哥会郁闷的。府里账面已宽裕许多,你记得买些酒肉冬衣,给他们高兴下……”

    薛慎吻下去,不再让她说了。

    他吻得极轻极柔,像在触碰一片花瓣,俞知光闭上眼放松,很快陷入了睡眠。

    薛慎垂眸看她。

    即便她不说,他也会安抚一起蹲守的金吾卫弟兄。

    何时怀柔,何时震慑,官场御下与平衡,在军中同样重要。他娶的小娘子不懂人心鬼蜮,只懂人同此心,心同此理,她说“会郁闷的”。

    晏如在将军府偏房里多关了一日。

    直至第二日清晨,才同薛慎去京兆府自首。

    他一想通,就说出了晋国公府御赐玉佩和姜建白官帽藏匿的地方,至自首那时,两物已物归原主。

    京兆府尹汲奇正,连同两位少尹俞明熙和郑濮存一起接了案,晏如暂被押到了牢里。

    薛慎一直将他送至牢房门口:“虽物归原主,还要叫温、姜两家消气,你日后才能将功抵罪。”

    “你来时怎么不说?他要是我磕头认错……”

    “这是京兆府的地儿,头磕得再响都没用,”薛慎打断他,扫过他同金吾卫儿郎相比,显得清瘦甚至羸弱的身板,“我是说,皮肉之苦难免。”

    晏如嗤笑:“薛将军多虑了,我从小是被打着长大的。”

    硬话撂下,在幽暗牢房里的等待,无端被拉长。

    狭长走道里,每走过一个不苟言笑的狱卒,他都觉得是来提他去受刑,走道尽头刑讯室里,每传出一声模糊的击打和闷哼,都像是有回音。

    来时晨光初绽,晏如被提审至公堂,已是薄暮冥冥。

    留着山羊胡的京兆府尹汲奇正坐于公案后,神色端肃,案头摆放一些文房四宝、卷宗和一筒令签。衙役手持执事牌,与腰间佩刀棍的巡捕分列两侧。

    涉及案情的温、姜、李、萧几家都来了好些人。

    相关者都在公堂内庭,晏如只觉身后嘈杂纷纭,如身置菜市,都是人在讲话,细细去听没一句话真切。他转头望去,一道粗木栅栏横拦在公堂内庭与外庭之间,外庭挤满了密密麻麻的人,天色昏暗,看不清楚面容。

    大概都是些凑热闹的百姓吧。

    汲奇正一拍惊堂木,示意开审。

    “堂下来人报上姓名,自述来此缘由。”

    “草民晏如,汝州汇阳县人,三月前来皇都谋生,偷盗盐铁使李家金银财帛,崇德坊萧家纹银一箱……”

    真正到了堂下,晏如反倒静下来,平淡地复述了行窃所得、失主、经过等细节。

    桩桩件件,与失主家来报案的都对上了。

    晏如又看一眼左右两侧,不见薛慎,真不知他作保可免徒刑,是如何操作。他正走神,汲奇正已转向几家人,询问他们可有其余失物。

    姜府的人最先跳出来,“我家主官帽被盗,当日只束冠上朝,惹得议论纷纭,此事按律例,可当欺辱朝廷命官处置,汲大人必须严惩不贷!”

    汲奇正不咸不淡扫了他一眼,“案情还未审理完毕,未到量刑之时。”

    他再问晏如:“所偷盗财物,现在何处?”

    晏如答:“钱财尽散,鎏金苍龙出海梅瓶在黑市转手,换来金银,也尽散。国公府玉佩和姜府官帽已归还。”

    汲奇正:“他说的可是真的?”

    姜府嚷着要严惩的人面色一滞,不情不愿地点头。

    温裕坐在扶手椅上,屈指敲了敲腰间悬挂的玉佩。

    “盗窃得财而归还,按不得财论,笞五十,两桩共笞一百。”汲奇正从令签筒里抽出一支,暂按于案上,又问:“剩余偷盗所得,你若能悉数归还,同样可减罪论处。至于欺辱朝廷命官、盗窃圣上御赐之物等罪,再另作他论。”

    晏如摇头,他散财散得彻底,日常生计靠上门教授针线刺绣已足够维持。

    汲奇正盯着他:“盗窃得财,一尺杖六十,一匹加一等,五匹徒一年,往上更是徒、役、流刑。你盗窃巨额钱财,单一人挥霍一空?”

    晏如唯有坦白:“来阴巷、文杞巷、悲田养病坊、溪山善堂,共计近千户,钱财施舍尽散。”

    “有何人证物证?”

    “物证……草民作案习惯留一只纸燕子,散财时也是,若有人保留,便是物证,”晏如声音放轻,这是为纪念他有“飞燕”称号的师父,随手留的小习惯,“至于人证……没有。”他蒙着脸,自问无人看清容貌。

    “我是人证!我看清楚了这位大侠啊不是,是晏如往来阴巷各家各户丢碎银。”

    “汲大人,草民是溪山善堂附近的更夫,也看清了。”

    “我也是。”

    “我和我不会说话的崽子都看到了。”

    ……

    汲奇正额头隐隐一跳,这些人真把他当个傻子。

    公堂外庭喧哗越烈,渐渐成一片闹哄哄,还快把栅栏拱得松动,隐隐有被冲破的趋势。他重重一拍惊堂木,守在两侧的衙役举着火把去呵斥,“安静!都安静些!”

    人群渐渐静下来,又传来一声“阿弥陀佛。”

    这人京兆府查问过,汲奇正认得,允许他讲下去。

    “出家人不打诳语,贫僧是悲田养病坊的扫地僧,确实看见这位施主身穿黑衣,在养病坊内留下了一包银子。”

    扫地僧声音垂老,而音气不散,一字字不疾不徐传入内庭,“养病坊有香烛钱,有官府例银,不如其他几处那么急着用钱,这里是当初留下的银子,病坊愿意归还,只要能给这位施主减轻一些惩罚。”

    扫地僧身后的人群又嗡嗡嗡地说起话来。

    这次学乖了,声音压低,眼神传递,恍如密谋。

    汲奇正命令衙役去取,跑过去的衙役半天不得返,只跟同僚喊出一句:“抬个箩筐来!”

    最终合力抬到公堂之上的箩筐沉甸甸,满当当,一枚一枚堆积起来的新旧铜钱居多,纹银碎银稀少,还露出了纸张一角,不知是银票,还是不小心放进去的什么票据。

    衙役道:“汲大人,百姓们说这些是犯人偷盗后散播到各处的钱财,都愿意归还出来,给犯人减轻惩罚。”

    汲奇正:“先清点。”

    晏如看了一眼那箩筐,心知不足他所盗窃十分之一,即便能减轻也有限。他眉目向来清冷,此时此刻,已是颊如火烧,耳廓红如滴血,背上承受的目光更有千斤重。

    公堂外庭那些隐匿在夜色里的人群,他依旧看不清楚面貌,亦不敢去看。盗富济贫时,只图一时快意,甚至生出了几分俾睨,今日才觉不堪深思熟虑的细究。

    他竟还要让这些人口袋里掏钱去为他减刑。

    衙役几人围拢,点数铜钱的清脆声响起。

    皇商萧家的人站起,向汲奇正拱手一礼:“既有百姓证明,犯人所盗钱财是为贫苦解困,无论筐中钱财几何,我萧家都不再追究了。这些钱就算其他家的吧。”

    他说得敞亮,萧家本就没打算追回,还不如博个好名声。此话一落,外庭果真传来一阵叫好夸赞。

    李家与上官家相互对视,亦表示“本意为善,只是手段不当,小惩大诫即可。”如此一来,箩筐里到底有多少钱,反倒成了最不重要的事情。

    公堂之内,神色未舒展的唯有姜、温两家。

    温裕啧了一声不耐烦:“汲大人就打算这样高举轻放?大事化小小事化了?”姜府的人跟这拱火。

    外庭人群里,俞知光与薛慎藏匿其中。

    方才他们悄悄跟着起哄,箩筐里有将军府塞的银票,是他们设置的最后一道保障。

    眼见皮肉之苦还是免不了,衙役把晏如提起来,带到中庭行刑处,俞知光攥了攥薛慎的手:“行刑我就不看了。”

    薛慎将她斗篷兜帽罩上,人搂进怀里,眼看衙役翻出一根浸透了陈年血迹的牛皮鞭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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