棠桢从不觉得自己会陷入爱情,事实上她也从不相信世界上真的有所谓爱情这种东西。她一直坚定地认为爱情的开始不过是出于两个人都对彼此见色起意,热恋期的缠绵是出于荷尔蒙对身体的支配,而婚姻也只不过是两个身体和生活节奏都相对合适的人经过多方考量最终决定一起经营生活。对棠桢来说,这个考量包含众多因素,对方对待自己及家人的态度、对方的经济条件、对方的情绪稳定性、对方家庭的受教育程度、外界对双方这种关系可能会持有的看法,等等,都至关重要,反倒是自己在情感上对对方的依赖程度,并不在棠桢的考量范围内。棠桢觉得婚姻说穿了在本质上还是一种合作关系,只要各方面因素都能达标,合作就可以成立;即使某人不幸在某一点无法合格,如果在其他方面格外突出,也是可以商量的,棠桢允许偏科生存在;但不幸,如果某人真的无法合格,棠桢会马上抽身离开,毫不留恋。不要对已经过去的事情抱任何留恋,不要尝试改变一个男人或是陪他成长,不要对没有意义的事情费太多精力,这是棠桢一贯的宗旨,不止是对于感情。

    一般来讲,女人的这种心态会让很多男人望而却步,但偏偏棠桢生得好看,小脸儿、杏眼儿、嘴角永远似笑非笑的翘起,相对古典的长相和安静的性格总给人一种棠桢很温顺的错觉,所以从小到大,棠桢都一直不乏追求者,而这种建立在合作共赢的基础上的爱情观和婚姻观在人生的前30年一直贯彻在棠桢的脑子里,保护着她让她在任何年纪都几乎不曾吃过爱情的苦,在少男少女们懵懂地播种着爱情的萌芽时不曾,在青年男女们热烈地互诉衷肠时不曾,她只是在过线的考生中选择了最顺眼的一个,然后平稳地经营着他们的婚姻和生活。但今日今时,当她看着旁边的男人时,人生中第一次对自己的爱情观陷入了疑惑。不,或许是第二次陷入疑惑,而第一次疑惑的来源也是同一个人。真的非常疑惑。对于为什么这个人会出现在眼前,为什么自己还会允许这个人再次出现在自己眼前,感到疑惑。

    “你真的是有病。”棠桢对自己说。

    这是一个已经两年没见的男人,一个不该出现的人,一个棠桢觉得自己已经遗忘,至少在两个小时前,在她见到男人前,都坚定地认为自己已经忘记的人。

    男人是两周以前再次出现在自己面前的,最初棠桢有点厌恶的。在经历了两年前和男人并不愉快的分手之后,棠桢觉得两个人已经达成了共识,即彼此躺在彼此的黑名单里,从此互不打扰。但是,在互不打扰两年后,在棠桢觉得自己已经忘记这个人后,这个人回来了,还是以一种棠桢做梦都没有想到的,让她觉得有些不齿的方法回来了。

    两周以前地一个闷热地午后,棠桢刚刚游完1000米,从泳池里出来查收信息,就看到朋友乔西亚的对话框亮起了一连串消息通知,她觉得很奇怪,因为彼此已经许久不曾单独联系。乔西亚是棠桢的好友兼前同事,她们并非不熟悉,只是在经历了两年前和男人的事情之后,虽然棠桢觉得乔西亚并没有因此对自己心生芥蒂,但两个人都默契地减少了私人的对话,只是把更多的聊天交流转到有共同好友的群里。所以在看到的当下,棠桢觉得是朋友遇到急事儿了,忙点开聊天框,但是信息里的内容更加奇怪,已经累计了一连串了。最早的信息是半个多小时以前,大概是棠桢刚去游泳的时候。

    先几个急促的信息,高频简短地叮嘱棠桢不要去理会后续的信息内容。

    棠桢继续往下看,接下来的信息只隔了几分钟,但仿佛是换了一个人,“在忙么?方便接电话嘛?好久不联系了。”一看就不是朋友会用的口吻,棠桢皱了下眉,心里有数是什么情况了,虽然觉得有点魔幻和不可思议,但她猜测大概是男人想通过朋友找自己。男人是西亚的上司,从西亚这里过来莫名其妙的信息,也只会是他了。即使她想不通男人找她的原因,也不相信他真的会找她,但排除了一切可能性,剩下的那个看起来再不可能,也是真相。

    其实在分手的两年时间里,棠桢不是没有期待过男人会再联系她,但是那只是在刚刚分手的最初一段时间。在分手的第一个月里,棠桢逼迫自己迅速从这段不该发生的关系里脱身,回归了平静的生活,自那之后,棠桢就再也没有想过这件事了。

    想到这种真相,棠桢有些不想要回复朋友的信息,但是带着一点对于朋友的担心,她还是答着,“在忙,不方便。”

    但对面仿佛只看到了棠桢的回复,但根本没有在意棠桢回复的内容,一个语音邀请弹了进来。棠桢挂掉邀请,皱了眉,说,

    “啥事?”

    对面秒回,“干嘛呐,可以打电话么?”

    又是一个电话,继续摁掉。棠桢觉得十成十,手机的那边是男人了。她确实对男人的锲而不舍感到无话可说,以及,一些被打扰的不悦。

    这次没有电话了,对方回了一个语音,很简短。棠桢点开听,是男人低沉的声音,“是我”。

    虽然棠桢已经猜到,但真听到声音的时候,她还是吓得差点把手机扔出去。她皱着眉飞快地删掉了男人的那条语音,好像再晚一秒就会有一个怪兽从语音里跳出来一样,一瞬间她甚至想把朋友删掉。棠桢忽然觉得烦躁,她划掉微信,不再看手机,准备不管对面发什么都不回复了,她准备去泳池里挑战一下自己的极限,让水来安抚一下自己烦躁的心。

    晚上棠桢接到朋友的语音通话,这次终于真的是朋友本人了。西亚对着棠桢好一顿吐槽,男人是西亚的领导,就是为了用她的微信发消息,今天足足把她摁在会议室一下午,时间过长以至于每一个经过会议室的同事都向他们投来了八卦和探究的目光。

    “我看他那样子也不像是中午喝多了啊!”西亚大吐苦水,“你知道么!我过两天就准备休产假了,最近本来都打算找个借口早早溜,结果今天被他叫到会议室,溜也没溜成,我还在想他找我干啥啊我接下来半年又不干活,他也不可能开了我,结果!他一开始就说了点啥有的没的,然后就突然开始和我聊你俩之前的事,他居然默认我是知道的,我心想他老婆之前都闹成那样又是给我打电话又是给我发信息的,我装不知道他也不会信啊,我就和他说我知道。然后,“朋友顿了一顿,棠桢觉得她似乎是喝了口水,接下来西亚加重了语气,说,”你知道么,他就突然让我给你打电话,你能理解么!我和他说我俩不熟不熟不熟不熟,我都没有你手机号,他还不信还要自己看,完了他非要让我给你打微信电话!我说这样打电话不合适,他根本不理我。我还问他,他打电话要说啥啊,他说不说啥,不说啥?!就让我跟你聊天,他说想听听你声音!还好我找了个借口先给你发了几条信息。“

    从西亚的话语里,棠桢仿佛都能看到她咬紧的后槽牙,她觉得男人真的有病,但除了骂男人有病,和对朋友的遭遇表示抱歉以外,也没什么其他想说的了,她一点也不想问西亚男人的情况,倒不是不好意思,是她真的不想知道关于男人的任何信息。

    ”你说你俩这事儿不都过去两年了么,他咋又想起来了。他还和我说你们两年前的事,说是你一直缠着他,缠的他没办法,”说到这里,西亚笑了,“我也是惊呆,意思是你缠着他不行所以他现在自己联系不到你,非要通过我来听你的声音?”

    “他和你说这个干嘛?装深情呢么。”棠桢反感。

    西亚无辜,两年前男人和自己的婚外情被发现,虽然棠桢在第一时间切断了联系,但男人的妻子一定要和自己见面,在自己拒绝了,但她通过一些信息知道自己与西亚是朋友,就把电话打到西亚这里,西亚也因此被卷进那个狼狈的收场,成为那这段关系的唯一知情者。棠桢一边抱歉再次给朋友添了麻烦,一边安抚朋友的情绪。虽然真的对朋友感觉抱歉,但以旁观者的角度来听这段经历,她脑补了一下朋友当时无语又尴尬的表情,有点想笑,“我其实猜到是他了,收到信息的时候都想把你删了。”

    棠桢当时确实是想把朋友删了,但是怕朋友误会,就没删。

    “那你删啊!他看见你删了我,我还能好过一点。”朋友吐槽着。

    批斗会持续了快一个小时,最后以双方约好找个时间聚一聚结束。

    “这男的真的是疯了。”放下电话,棠桢在想。她觉得男人和两年前没有任何变化,还是一样的自私。她根本就不相信这个人的心里有一点对于自己的怀念,更不要说他作出的事情除了会打扰到自己之外,对自己没有任何好处,不客气的说,棠桢觉得对于参与到这件事中的三个人来说,这件事只对一个人有益处,就是男人自己。棠桢觉得无论自己是否对他的话做反馈,做何种反馈,都是遂了他的愿,本身他的表达就是出于自身的欲望,她的应声会满足他的需求,她的沉默也会了了他的心结。只是这场对话除了打扰了她的生活之外,对她有任何意义么?她觉得没有。

    更不要提西亚,无故就被征用了私人联络设备,还要被迫听一段令人不齿的不伦告白。

    棠桢突然觉得这和当众发情简直没有什么区别,她感受到自己被当众意淫的冒犯,也为西亚的不被尊重感到愤慨。这时棠桢对男人的反感达到了顶点,不想再和他有任何联系。

    “这个男人太自大了,把我们都当作工具!”这么想着,棠桢对于男人的无感,转变为了愤怒。

    之后,棠桢没有再和朋友聊起男人,她觉得这件事情也许就过去了。但是在一周后,事情还是有了后续,棠桢在周日的晚上梦见男人了。

    其实在刚分手后的两三个月,棠桢都有梦到过男人,但很快她逼迫自己不去想起这个人之后,就不曾了。棠桢在工作时期的习惯是周日失眠,这是即将来临的周一与一周的工作带给她的焦虑,通常失眠的时候她会做一些与生活不相关且一定不可能实现的想象把自己从现实中拽走,给自己创造一个梦境,之后在这个梦境中睡去。现在虽然已经不工作了,但是周日失眠的习惯保留了下来,想一些情感相关的小故事帮助入睡的这个习惯也保留了下来。而这周日,她回想起了周中的事情,梦到了男人,梦到她给男人打了电话,接通了,两个人进行了一些对话,但具体聊了些什么,她不记得了。棠桢的梦只不过是半梦半醒之中自我催眠的延展,但她把它看作一个征兆,于是周一的早晨,她从电话黑名单里找到了男人的电话,打了过去。

    其实她也不知道自己打这个电话是要做什么,要说什么。要替朋友抱不平么?有一点这个想法,但不多。想见这个人么?似乎也不是。棠桢不想继续再想,只是尝试把电话拨了过去。

    两个人原本是互相拉黑的状态,但是预计中的电话忙音并没有出现,几秒过后是男人的声音,带一点鼻音,“喂。”

    棠桢停顿了几秒,真正听到声音的一刻她又觉得自己仿佛期待的其实是忙音,她不知道自己想说什么,有一点想挂掉电话,但还是没有摁掉,仿佛在等对面的人挂掉,但一阵沉默过后对面的人也没有挂掉电话,仿佛猜到了是谁,但他和棠桢一样,也没有说话。于是她说,“是我,方便说话么?”

    又是一小段沉默,棠桢甚至在怀疑电话是不是被挂断了,她看了一眼屏幕,显示通话时长的计时还在走,随后她听到男人说,“我昨晚喝多了,今天早上没去公司。”声音听起来有点脆弱。

    棠桢不想接这个话,也懒得问男人为什么喝酒,“听说你在找我,有事么?”

    “没什么事。”

    棠桢听到,皱了皱眉,“那你让西亚找我?我觉得很不好。”

    “好的,我错了,我没有你电话。”男人飞快地道了歉,但是棠桢觉得从他语气里听不出几分歉意。

    “你不是把我拉黑了么,黑名单里没有么?”

    “我换手机了。”

    “下次不要再这样了。”

    “好。”男人答应得也飞快。棠桢不知道接下来该说什么,她觉得似乎这通电话应该被挂断了,但是她对于就让对话停止在这里又有些不甘心。好在男人继续说了下去,“那你今天为什么要给我打电话?为了和我说这样不好?”男人顿了顿,话语里带了一点笑意,“顺便给我你的电话号码?”

    棠桢皱了皱眉,觉得自己被冒犯到了。她对男人的自大感到不悦,同时又被说中了心事的恼怒,特别是这个心事是她不愿意承认的,她没有说话。

    男人也并不需要棠桢回答这个问题,似乎笃定这个问题的答案。他继续问,“你今天在哪?”

    “我在家。”

    “今天没去没上班?”

    “我们公司前阵子退出中国市场了,你没听说么?我还没找新工作,想歇歇。”

    “我下午去你家接你?”

    “好。”出乎意料地,也许是出于身体的惯性,棠桢还没有做思考,就答应了下来。

    “好,下午见面再说,我吃完饭给你打电话。”

    挂上电话的一刹那棠桢其实是有点惊讶的。她惊讶于至少从电话的沟通看起来,男人并不像是西亚描述的那么迫切想念自己的状态,也有些惊讶两个人居然还会再见面。不过棠桢很快就说服了自己,这只是像其他前任一样大家恢复了友好的沟通。自己确实对这个人毫无波澜了,只是出于无聊想看看男人到底要作什么妖,想知道两个人见面会发生什么。但是其实,她回避了一点,那就是她并不需要,也并不应该对这件事感到好奇。她突然想到霍乱时期的爱情,“好奇也是爱的种种伪装之一。”

    “我觉得马尔克斯说错了,好奇只是好奇。”她只是这么想着。

章节目录

让他降落所有内容均来自互联网,零九破只为原作者不想上班的西北的小说进行宣传。欢迎各位书友支持不想上班的西北并收藏让他降落最新章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