云浸站起身,准备送连策出门。

    两人一前一后往外走,脚步声都很轻。

    到了门外,连策转身,杏色风衣旋转出一道欢快的弧度,连策低沉的嗓音沾染上月色的温柔:“等会记得泡个澡,晚上盖好被子。”

    紧接着他又笑了一下,很温和纯良的笑容,跟刚才在屋里冷漠理性的人截然不同,他对云浸说:“还有,晚安,云浸。”

    云浸稍微愣了一下,也跟着温和地笑了:“晚安,连策。”

    她的声音很轻,似是怕惊扰这黑夜。

    连策走了,风衣带风。

    云浸在走廊望着那个渐渐远去的身影。

    良久,她又轻轻笑了一声,夜空中围绕在月亮周围的的阴霾一瞬间被笑声打散。

    黑夜不语,胸腔躁动,一夜好眠。

    第二天早上九点,等到宋浮遥几人先后上车了,云浸走到明延身旁。

    她状似不经意地闲聊一句:“明延,昨晚的樱桃很好吃。”

    明延关上手机,挑眉:“什么樱桃?”

    确认明延是真的疑惑,她也迷惑了。

    “你不是叫人送了樱桃给大家品尝吗?”

    明延有些莫名,但还是努力回想,但确实没有印象,“没有啊,这季节哪来的樱桃?更何况食物方面这种小事,根本轮不到我去操心。”

    话音刚落,明延又陷入了自己的猜测,仔细打量着她:“云浸,你是想吃樱桃了吗?”

    云浸:“……不想的。”

    她终于咂摸出了点不对劲,才反应过来自己被连策诓了。

    诓人的连策此时已经坐进了车子里。

    这一脸春风得意的,看得连珩都有点牙酸,他对着弟弟挤着笑眼:“刚刚那位,是不是那个神秘的心理咨询师?”

    连策打开手机邮箱一边浏览一边慢吞吞道:“神秘吗?可能对外人来说有点吧。”

    那眼中泻出止不住的笑意,是平常在周一工作所看不到的。

    连珩笑哼了声,翻动着车内的小冰箱,咦了一声:“冰箱里的樱桃呢?”

    连策用指腹按了按下唇,没理他。

    云浸几人在外面一起吃了一顿午饭后,就各自匆匆赶回自己的工作岗位。

    请假游玩放纵的后果就是要弥补工作缺失所积累或者调换的工作任务,今天几人无一例外都忙成狗。

    这几天宋浮遥埋在各种卷宗案子里,每天都很想死,每天都向云浸吐槽,让云浸觉得自己也是日常想死。

    除去一些惊心动魄的事情和奇奇怪怪的人,云浸的生活终于回到了以前的样子,平静安稳。

    却也枯燥,但又能从中品出不同的真实存在的乐趣来。

    有趣,但时常能让人对案发呆,回神还得面对没做完的工作,见不完的预约者。

    某天傍晚,云浸还留在位置上整理资料,隔壁蓝姐通知她等会出去聚餐,还调皮加了句“不要找借口逃走哦”。

    云浸这才发现,她太沉迷工作以至于忘回信息了。

    嘶,这下,非去不可了。

    说实话,她真的不太喜欢聚餐活动,如果可以她能自己一个人待到天荒地老。

    但是现实中工作上的事情不是那么好随心所欲的。

    云浸认命,叹了口气。

    等到聚餐时,她发现,倒也没有很难以接受。氛围很轻松,大家都释放出不同于在工作中的另一面,聚餐期间大家从工作聊到娱乐,又从娱乐聊到八卦,此时正定格在“连赴科技”这家公司。

    云浸从食物中抬起头来。

    恰逢一位较有资历的前辈正在谈论、分析连家二子掌权下的连赴科技。

    而云浸又实打实地跟当事人连策相处、交流过,这时候她对连赴科技的认知逐渐清晰起来……

    自前任董事长连屹出事后,连珩、连策两兄弟各司其职合力经营,才不至于引起公司内部派系纷争。

    两人的管理天赋似乎是遗传自连家家族优秀的商业基因,在商业上的御下之术和商业策略自成一套。

    自两兄弟接手以来,前期的集团里有少数几个居心不净的高层管理以各种混淆视听、似是而非的理由闹着离职。

    除此之外,还有小部分人在初期持观望态度,但这些人中有些有野心的,后面也给两人设下几局,好在皆被两人化解度过。

    这才没有酿成客户流失、业绩和口碑下滑的惨剧。

    云浸得知后,不免心中感慨。

    连珩此前也只是公司投资部的经理,众人看到的大多是连珩一副吊儿郎当的贵公子做派,大家自然而然就会忽略他在其中所付出的努力。

    等到物是人非,他被迫执掌公司大局时,各怀心思的众人才会蠢蠢欲动。

    连父出事,两人很难再相信公司里的绝大部分人。

    而当时的连策,也仅仅是一个还未毕业的大学生,即使他在自家公司实习过多次,也不能让全部人信服他的个人能力。

    群狼环伺之下,两人能制造障眼法的同时打场漂亮的翻身仗,何其可贵。

    别人未免看不透这些障眼法,但能进行最优的破解和全身而退的,恐怖很难,这一迟疑,总会让两人连根拔起。

    与云浸部门聚餐相隔一条小吃街的另一旁,是一家装潢古典雅致的茶馆。

    这个时间,正是热闹的时候,而茶馆的热闹其实算是另一种极静。

    古色古香的包厢里,一名男琴师正谈着铮铮古曲,隔着轻薄细致的屏风,连策正在和何家家主,同时亦是有名的医药集团“宁福医药”董事长何长康谈话。

    “宁福医药”深耕医药领域,是业界的领头公司,掌握着极其庞大的行业数据。

    一曲罢,琴师换了种风格,清新霖霖,积音似玉。

    连策刚说完。

    何长康大笑,眯着眼夸赞:“不错不错,年纪轻轻,思想却很深刻,你和你哥的意见都很相似啊。”

    看来业内传闻,终究是传闻。

    神乎其神,也只能窥其表不知其里,似哀非哀,幸也不幸。

    木桌上摆着几盘精致的小点心,连策扫了一眼茶桌全貌,目光在其中一道点心上停留多了几秒。

    继而慢条斯理地抿了一口金骏眉。

    很鲜。

    “何总谬赞,我和我哥作为后辈,总不能安于故俗,溺于旧闻。”

    何长康不动声色地观察着连策,对方一副坦然与谦逊的模样。不仅模样俊,点子也俊。

    何长康:“行,我回去考虑考虑。”

    连策不着痕迹地勾起嘴角,不卑不亢道:“敬候佳音。”

    细口茶杯杯壁相碰,发出清脆的响声,浅青褐色的茶汤随着屏风外的袅袅琴音摇晃着。

    两人结束交谈后,连策并未急着离开,他让人打包了其中一道点心。

    连策作为公司CTO代表公司来跟何长康谈合作,为了争取到此次合作,他花费了不少心思,尽量从个人层面到公司层面逐级包围,直取其心,为此还抛出了技术研发部最新研究的,还未上市的TIS系统作诱饵。

    走出茶馆,何长康坐上自己的专车,心下一阵复杂。

    他知道今天这小子是有意迎合自己,不然也不会特意去请琴师谈他喜欢的古曲,前期也不会跟他聊一些古琴知识做铺垫。

    如果是别人,何长康只会觉得对方心思不正,附庸风雅。

    偏偏这个后生谈吐得当,进退有礼,知识渊博。

    又偏偏,这是老连家的孩子。

    沉得住气啊,又极大胆极有想法,很难不让人欣赏。

    连策自从空降连赴科技主部门CTO以来,初显锋芒。

    他做事雷厉风行,不拖泥带水,善于抢占先机并利用现有资源将一件事做到极致,眼中无粗糙,精益求精。

    同时,他没有陷入传统技术市场化的怪圈,而是另辟蹊径果断将技术数字化、应用化,最终技术愈加成熟,逐渐占据更多的市场份额,惊艳技术圈,带着连赴科技更上一层楼,他与连珩合力工作,公司股价□□并不断提高。

    实力,永远是强者的第一外衣。

    没有人能因集团控股人变动而小瞧他,小瞧连赴科技。

    周围热闹,部门结束用餐后,云浸找个比较好停车的位置,正浏览着打车软件,一辆低调的大众缓缓驶来。

    云浸以为是自己挡住人家的路,下意识往旁边缩了缩。

    “大众”后座的车窗摇下,露出连策那张俊美如玉的面容,眼眸如深潭。

    清冷的嗓音被不远处的车鸣声吞了几分:“打车?”

    云浸弯了弯眼睛,语含调侃:“是啊。不知我可否有这个荣幸,请连先生一载?”

    连策打开车门走下来,一手拉开后车门,一手向她招了招,“不巧,这该是我的荣幸才对。”

    两人陆续上车坐好,司机在前面瞄了一眼就恢复镇定的目光,素质极佳。

    云浸:“你也在这附近办事?你从哪里出来的?”

    “那个茶馆。”连策用眼神示意。

    云浸顺着他的视线望过去,正见一个高大的年轻男生抱着古琴踏出茶馆门槛。

    她的目光在男生手中的古琴上停了几息,接着,若无其事地收回视线。

    但又忍不住望过去,那琴尾端缀着一抹红色流苏,上边是块镂空的青玉,看到这她不免一阵失神。

    那是上好的青桐琴,想必它的主人,那个男生大概很爱惜它。

    而且,青玉缚琴,大抵真的喜欢。

    她心下微涩。

    连策注意到她的视线,他的思绪在男生和琴上转了转,对云浸说:“怎么,喜欢古琴?”

    云浸愣住了,头脑有刹那的空白。

    在古琴一事上,好像从来没有人问过她喜不喜欢。

    她垂下眼眸想了想,大人们都是绝对自信的,善于以己之喜恶去度量小孩子的兴趣,并掌控小孩的兴趣。

    一系列娴熟的操作,自古以来都令人觉得合理。

    原来,脱离既定的环境下,也会有人在意某个人的喜恶吗?

    细弱的车灯在呜咽。

    她道出自己一波三折的感情:“以前不喜欢,后来真的喜欢上了,如今……可能是心境变了,倒谈不上喜欢或不喜欢的。”

    连策盯着她。

    她以为对方不信,揪了揪自己的袖子,继续说:“真的,好像,很难去说喜欢与否,嗯至少我现在是这么觉得,可能在未来某一刻,我会感到喜欢或者不喜欢吧。毕竟,不同时刻,人总会有不同的想法,没有什么感受能一成不变,有的话,那……很辛苦。”

    他挑眉,重复念着:“辛苦?”

    云浸:“嗯,辛苦。”

    看出她没有想继续说下去,连策没有再问。

    他看着云浸,一语参透:“嗯,挺好的。你有喜欢与否的权利,不喜欢不要勉强自己。”

    云浸心微微一动。

    体表分明感受到车窗缝隙透进来的一些凉风,心中却无端升腾起一抹温热。

    同一时间,少时藏在她内心深处被她刻意忽略的那些委屈感像泡泡一样升起来。

    她知道这是她姗姗来迟的戒断反应。

    大概五六岁的时候,云浸的母亲就开始把小云浸丢在家里三楼的空房间里,找各种乐器老师给云浸上课。

    不知道是纯粹不想带孩子,还是真心想培养孩子的才能,抑或是两者皆有。

    最终是某个老师判定小云浸在古琴上较有天赋,她才得以专攻古琴,不用再运转她小小的、懵懵的脑袋记忆各种繁简不一的乐器教学。

    后来长大了一点,每周末家里的司机都会把云浸送到琴行里练琴。

    等到再大一点,她又被关在似曾相识的三楼小房,乖巧地等待着不同科目的家教老师过来上课,即使她的成绩不需要家教老师来帮她锦上添花。

    她自小跟母亲相处的时间其实很少,更别说跟他父亲相处了。

    小时候的云浸坚信爸爸工作很忙忙得年复一年没有时间回来吃饭,她也相信妈妈最喜欢安静的氛围。

    因为家里的阿姨告诉过她安静的空间才能激发最棒的创作灵感。

    等到她磕磕绊绊地孤独长大,她才知道这就是一场毫不在意的童年骗局。

    其实云浸一直觉得自己是一个很笨的人。

    就连被老师夸赞的古琴,也是她那时没日没夜地练习,才得到老师的一句“勉强能入耳”。

    老师喜欢这种家庭的孩子,才会向她母亲说些违心的漂亮话,成年人一向如此。

    她渐渐地明白——

    笨蛋是没有选择喜欢与否的权利的。

    可经年之后她可以坦然地表露自己的喜欢,也有人真诚地跟她说“不喜欢就不要勉强。”

    同样是勉强,她试过第一种活法,她想此后或许可以试试第二种。

    ——原来笨蛋也有选择喜欢与否的权利。

    这么想着,洒落在心底某个角落的微尘好像被擦拭干净,落到她心间的期待都有点漂浮了,她笑了一下,是很柔软很温暖的笑意。

    她迫不及待地拉着连策的袖子,白衬衫的布料勒着男人的手腕,他感到她亲近的鲜活。

    “有机会,我想弹一曲给你听。我想想啊,到时候我就弹我曾经最喜欢的《云水禅心》吧。呃……不过我的琴,许久不用了,我可能会有点生疏。”

    连策没有被手腕上微微的痛感吸引。

    他垂眸,溺进那双桃花眼中。

    很亮很柔软,充满希望。

    小笨蛋擅自许下承诺,急切的话语掩盖的是她浮于心底的不安。

    身边的人接住了她的不安,连策笑得很恣意,云浸听见他说,“无妨,我等着。”

    她迟疑:“那要是我弹得不好呢?”

    他佯装思考:“不好啊?”

    她的心脏跟着停了一拍:“嗯,那会怎么样呢?”

    他无所谓般,语气轻松:“那又怎么样?”

    她紧了紧手中的袖子:“嗯?”

    “我说,就算弹得不好那又怎么样?你又不是去参加盛大比赛,你的观众只有我,而我——”

    “而你怎样?”

    “而我,可以提前告知云大琴师,你在我心中是最棒的。”

    这哄小孩般的语气成功地把云浸哄脸红了,她没有再追问。

    她干巴巴道:“噢……那你,那你很有眼光嘛。”

    车在云浸住的小区前停下,云浸道了声别,打算打开车门。

    连策握住了她的左臂。

    连策:“等会。”

    接着他就放下了手,好似是错乱间云浸产生的错觉。

    “拿上这个,我猜你喜欢吃。”

    是个牛皮纸袋。

    盛情难却,云浸道了声“谢谢”。

    云浸下了车站定了会,又朝车窗里探头,“注意安全。”

    不等对方回答,她转身往前走去,步履平稳。

    连策在后面注视着她的背影,唇边衔着淡淡的笑意。

    浮生潮涌,万千喧嚣在此刻褪去,她走在路的边缘,纵然人流如织,连策的视线只余下一个她。

    良久,连策示意司机离开。

    步伐轻慢的云浸在此时回过头,眼眸动了动,或许只有她一人知晓,她的心跳频率堪比电脑算法的速度,只是她善于隐藏,擅长伪装。

    她不确定耳聪目明,玲珑心思的连策,是否得知。

    再次转身。

    她一个人走向黑夜。

    此路不孤,此夜无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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