到了美术展这天,恰好是周六,云浸如期赴约。

    按照之前的安排,云浸坐上连策的车,两人皆在后座上,前面有专门的司机开车。

    两人事先约好,连策送她去目的地,她只身进入美术展,连策在外面等着。

    云浸知道连策是不放心自己,但她有些不好意思耽误对方的工作,她抿了抿唇,说道:“其实你可以先去公司,留个人在外面就好。”

    连策一锤定音:“工作在哪都可以做,不会耽误。”

    悬着的心放下来了,她只好感慨大佬就是不同。

    驶离一段距离后,司机有点颤巍巍的声音打破车内宁静氛围:“连先生,今天我发现这辆车的挡板有点问题,但是已经开了一段距离就没来及换车。”

    连策看了云浸一眼,见对方眼里是很纯粹的迷茫,他悠悠地敲了敲指骨,慢条斯理地说道:“不碍事。”

    下意识看了眼挡板,云浸想说些什么,“你……”

    连策指了指旁边的车载小冰箱,“路途有点远,你晕车吗?车上有晕车药、晕车贴、冰贴。”

    云浸感叹于他的周全,也被转移了注意力,下意识点了点头,“好哦。”

    她坐长途会有点晕车,短途一般不会。平常自己开车大多数都是短途运动,没有怎么试过自己开车超过百公里的。

    在车上只要不长时间看电子产品或者其他什么读物,再加上避免不好闻的气味源头,一般不会晕车。但是具体的,连她自己也说不准,毕竟是否晕车,因素有很多。

    连策:“你可以睡一会,到了我叫你。”

    云浸眼下有些疲色,挡不住地朝他发来。

    云浸点了点头,闭上双眼。

    等她醒来之时,感到头枕着什么。

    她用头蹭了蹭,身体又是一僵。但她能感受到连策用手掌按住她的头,带她更稳固地枕在他的肩头。

    “……”

    她缓慢地坐直,循肩望去,落入他深不见底的目光。

    “睡得不舒服?”

    “不是,是休息好了。”

    “那就好。”他收回目光,淡淡说道。

    今天云浸穿了件白色的大衣,搭着一条阔腿牛仔裤,穿着杏白色的板鞋,化着淡妆,一部分黑发用一根嵌着白玉的木簪挽着,一部分放下来披于肩头两侧。

    她站在阳光正好的秋色里,跟连策挥手道了别。

    江菀的个人油画作品展在城西艺术馆一楼展厅进行,主题是“暗夜生辉”。

    云浸来的时间刚刚好,现在艺术馆外人流如织。她向相关人员出示了邀请函,那个工作人员上下打量了她一会,说了句“祝您参观愉快”。

    云浸不动声色收回目光,朝着人多的地方走去。

    邀请函上的设计主色调是深浅不一的蓝色,云浸观察了会展厅周围的画作,几乎没有蓝色的油画作品。

    一个小有名气又产量众多的画家,画作里竟然凑不到一点蓝色?事情变得更加有意思了。

    云浸往里走。

    展厅里很像一个小型迷宫,每副油画的上方都会有一盏明黄色的灯光投射在画作上。

    视线逐一掠过这些画作,云浸愣了一下。她仔细看了几分钟,最大的感受是毛骨悚然与不适。

    她不是专业画家,不需要点评这些作品的技巧手法,她只是一个平平无奇的观赏者,画作最直观传达给她的无非就是画面及透过画面所想表现的的那些情感。

    此刻,这些画作让她感到诡异,似乎对应了主题里想传达的“暗夜”,却也比暗夜更加深沉与莫测。另一层的“生辉”她暂时感受不到,反而感受到一股被人死死拉着的束缚感,深思生窒。

    与其说是“暗夜生辉”,不如说是“逃无可逃”。

    再往前走,前面那些观赏者的交谈声渐渐远处,密闭空间里逐渐只能听到她走路的板鞋声。云浸整体扫了一圈,突然被一处地方吸引。

    是姗姗来迟的蓝色。

    她走到那一副油画前站定。

    主体是一个女人奔跑的背影,画上的女人穿着一件蓝色渐变的长裙,只露出一双穿着黑色小高跟的脚,脚腕凹陷,肤色苍白。

    她那头栗色长卷发随着她奔跑而被风卷起,女人的后面是一只流淌着鲜血的手,滴答滴答的水滴状血流掉落在油画视觉下中央。

    血手似乎是想抓住她,这双手恰好是从油画下方中央伸起来,露出一截带着骷髅白骨手串的白色手腕。

    云浸被带入画中。

    这只血手有没有成功抓到蓝裙女孩,无法考证。血手与女人的裙子有重叠部分,以至于从两种角度看待皆各有道理。

    盯着那条蓝色渐变长裙,云浸的脑子有瞬间的刺痛,模糊久远,零碎残缺的记忆从她的脑海中一闪而过,她未能捕捉到。

    这幅画下面有作品名,叫《掌中》。

    大概在作者的虚拟构建中,蓝裙女人已经是血手的掌中之物了。

    或许,也不一定。

    云浸闭了闭眼睛,继续向前走。

    一条蜿蜒的道廊走了一遍,还没找到第二幅有蓝色元素的作品。

    不管从哪个角度看,这个江菀都不太对劲。

    说来好笑,一场热闹拥挤的展览,最后却只有她一人孤身观赏,偏生她想将计就计,没有因为不寻常而返回去。

    行走之间,她的影子被暖黄的灯光记录在光滑的地板上,她终于又一次在一侧站定。

    这次这副油画传递着很浓重的诡异风,四个各有不同的蓝色木偶人被一根细细的白线牵着,是扭曲、割裂的姿态。

    云浸的视线下移,看到了作品名:《Invisible String》。

    收回视线,她继续往前走。到了尽头,只有左侧有路,她抬脚走过去,能听到一些零碎的聊天声。

    云浸没有意外,只当是前方有其他看客。

    她无意偷听,但在这寂静的一方,理所当然的,某些敏感到让人熟悉的名字让她停下脚步。

    云浸还是从那些若有似无、零碎的交流声中捕捉到了她母亲的名字。

    ——姜织。

    太过被动的局地似乎会让人头脑迟钝,她缓慢上前,最后在一处拐角的遮挡物处站定。

    “咚——”

    很清脆的敲击声猝不及防响起。

    像是寺庙中早晨敲的钟,夜暮时敲的鼓,乍然听到,心灵似乎瞬间得到了洗涤,有一种净化假象。

    想到了什么。

    云浸的瞳孔逐渐紧缩,身体僵硬。

    那一瞬间,在敲击声的掩盖下,她恍然觉得有个被逼入绝境的灵魂在某个被撕裂的角落里,用着最后一缕气息向她伸手,向她哭泣,向她无声呼唤。

    “谁?”

    有人喝斥一声。

    紧接着一阵密集的高跟鞋行走声以渐进式速度向云浸逼近。

    越来越近,越来越快。

    鞋跟踏走声重重地砸在她的耳膜上,紧张感化身狰狞的藤蔓攀折于她,并随着时间的流动而变成老根荆棘,牢牢缠住她。

    壁上各色作品挥舞着他们扭动的身躯,血盆大口隐隐而现。现实与虚拟的交织,让云浸脸色一白。

    云浸克制住颤抖的身躯,尽量冷静地从大衣的口袋中掏出一副蓝牙耳机。

    保持着平稳的呼吸,将耳机塞到双耳,同时在耳机上点了一下。

    鬓边碎发随之一晃。

    她脚步不变,向右侧走去,在挂着一副名为《悬崖海浪》的油画前站定。

    层层席卷的漩涡叫嚣着冲破那黑暗的一隅,变幻出狰狞的丑脸,嘶吼着嘶哑的怒声,轻蔑地吐出嘲笑的海浪声。

    贴耳的是有些凄凉的竹箫曲,这首歌她曾在连策的车里听到过,今天随意打开的歌单居然轮到了这首曲。

    原来,他们的纯音乐也有所重叠。

    如果她没有听错的话。

    肩上有了分明的重量感,伴随着一声情绪不明的话语。

    “这位小姐。”

    肩上的重量又消失了。

    云浸一边转身一边摘下蓝牙耳机,潋滟的桃花眸中聚集着一点茫然和好奇,几秒后涟漪散去,眸中归于一片平静。

    很纯粹的情绪显现,很干净的双眼。

    云浸跟一个女人视线对上。她里面穿着一件水蓝色的旗袍,外面披着同色系浅蓝的毛衣披风,踩着黑色的高跟鞋,一头黑发规矩地盘在脑后,女人保养得很好,丝毫看不出她年近五十。

    云浸认出,她是江菀。

    她前几天在网上见过她的生活照。

    江菀落后于那个离云浸比较近的女人几步,刚才也是她将手置于云浸的肩上。

    江菀身后不远处跟着两个女人,是那天来心理中心的两个女人。

    江菀眯了眯眼,上下审视着眼前的年轻女孩。半晌,收回视线,眼底残留着未来得及消散的冷意。

    云浸对人的情绪变换很敏感,她恰好捕捉到了江菀的异样。

    “几位有事?”

    云浸拿出耳机盒,盒身裹着的是毛茸茸的咖啡色暖毛,握着很舒服,她缓慢地将这对蓝牙耳机放进去,漫不经心地问。

    前面两位女人没有出声,倒是那天的玫瑰金大波浪.女人上前向前面两位介绍了起来。

    “啊,真的好巧!云小姐,你也喜欢看展呀?来,菀姐,小莜,这是云浸,之前我还跟施彦去心理咨询中心找过她,能力不错,后生可畏啊!”

    云浸将双手放进大衣的口袋中,不动声色地观察这四个人。

    有时候人是很霸道自私的生物,也许是人的社会性使然,他人不会管你想不想认识陌生人,只自顾将不熟悉的两方人为扯上联系,好像只有这样,才更方便倒出接下来的小心思。

    江菀和那个叫小莜的女人快速对视了一秒,小莜笑得很和蔼,笑眼附近堆叠着一点皱纹,随着她的笑意而起伏。

    她问:“云浸小姑娘,你刚刚一直在这里看画呀?”

    云浸看着她,点了点头。

    张施彦忍不住看了一眼云浸所在的位置和拐角处那个想起敲击声的位置。

    小莜对云浸的冷淡视而不见,笑意不变,继续问:“你刚刚有没有听到什么声音?”

    云浸歪了歪头,眼底藏着恰到好处的疑惑,很淡但清晰可辨。

    云浸:“什么?”

    声调很软,也可能是长久不说话的原因,音色清澈。

    小莜没有立刻接话,似乎是在观察她,判断她的话几分真几分假。

    云浸也看着她,脸色寻常,神色坦荡,任她打量。

    小莜:“你刚刚没听到敲击声吗?还挺响的。”

    云浸淡淡地笑了:“听到了。”

    小莜用玩笑的姿态跟她说:“以你刚才的反应,我还以为你没听到呢。”

    云浸能感受到江菀的目光一直盯在自己的脸上,或者说是盯着自己的眼睛。

    这种行为放在其他人,那些正常人的身上,她或许会有很大可能觉得对方是在礼貌地听她讲话,可现在她完全没有这种感觉。

    云浸没有朝江菀看去,她仍是温和地看着眼前的小莜,说:“您刚才也说了,敲击声很响。很响的敲击声,我大概很难会听不到,即便我戴着耳机。

    所以,我一开始并不觉得您会问我敲击声,我以为您说的声音是其他什么声音。”

    小莜的笑脸僵了一瞬。

    这次云浸对她的僵硬视而不见,一副很好奇的模样,像是不耻下问的好学生:“这个敲击声有什么特殊含义吗?是展览要结束了吗?”

    不拉一拉进度,大家都演上瘾了,似乎都不想快速进入正题。

    乔浣上前,挨在小莜身侧,捋了捋她那头柔顺的大波浪。

    她说:“展览没有那么快结束,这个敲击声也没有什么特殊含义。我们也不太清楚怎么回事所以出来看看,这不巧了吗?刚好看到你。怎么样,今天的画展还精彩吧?”

    好矛盾的话。

    云浸不置可否地笑了笑。

    “这个就是本次美术展的主角,江菀。云小姐你有什么想问的可以跟她说啊。”

    云浸将视线放在江菀身上,礼貌地点点头:“您好,久闻大名。”

    江菀的目光落在云浸那双独特的桃花眼上,似乎透过这双眼睛在看着谁。

    真像啊。

    同是多情潋滟的桃花眼,眼前人眸中却有着一股清冷的韧性,跟那个人单纯敏感的灵动完全不一样。

    但是,都有一个共同点——

    同样令人讨厌!

    江菀自己不知道,恨一个人的时候,情绪是藏不了百分之百的。

    别人或许瞧不出来,但云浸不是一般人,就算是再浅淡的情绪变化,她都能抽丝剥茧得到个大概结果。

    云浸垂下双眼,遮住眼里的哂意。

    “诶?我怎么看这小姑娘觉得有点熟悉?”

    小莜跟几个好友对视几下,又把视线转回来,看着云浸喃喃道。

    这条走道不知道为什么没有人过来观赏,故这块都很安静,轻声细语的话语也能清晰可听。

    沉默寡语的张施彦颤抖着声音:“姜织!她跟姜织很像。”

    今天她没有穿着优雅的旗袍,而是穿了件白色的小香风外套和一条黑色半身长裙,多了些浓重的高贵感。

    “几位认识我母亲?”

    艺术馆外。

    车子后座中,连策冷淡的眸子掠过一抹暗色,他将后背靠在后座上,静静地看着眼前的屏幕,听着失真的各色声音。

    一张车用金丝小楠木桌子上,笔记本电脑上正放着艺术馆展厅一楼的全局监控,画质清晰,还原度高。

    过了半晌,骨节分明的双手在笔电上敲击着,冷白色调与电脑的雅黑形成强烈的反差感。

    连策的右手按了按右耳的蓝牙耳机,停下手中的动作,拿出手机发了条短信。

    发完之后,他把手机扔在旁边柔软的座位上,继续盯着屏幕上的画面。

    一阵寒风从车窗缝隙中钻进来,手机屏幕似乎不堪其温之扰,几秒过后屏幕暗了暗,继而息了屏。

    手机息屏之前,短信界面显示着简短的三字——

    开始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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