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齐武帝二十六年正月十六，除日属青龙。这天是鸿胪寺寺丞卜出的黄道吉日，百事顺昌，最宜赴任、嫁娶。
一月前，武帝高彦亲下圣旨赐婚。
——相国萧兴幼女萧阳娴熟大方、温良敦厚、品貌出众，太后与孤闻之甚悦，敕封永安郡主。今龙城谢氏嫡子谢文俨年已弱冠，适婚娶之时，当择贤女与配。永安待字闺中，与谢氏文俨堪称天设地造，为成佳人之美，特赐婚尔，布告中外，咸使闻之。
众人哗然。
长安城早有民谣：“萧氏二女百家求，才艺双绝品貌秀。”
萧家是长安城出了名的富贵世家，富可敌国，萧氏二女指的便是家主萧兴的两个女儿，萧玉和萧阳。萧玉及笄时便被指给太子高济，现在是东宫的太子妃。
萧阳如今被一纸婚书配给了谢文俨这个南齐新贵。
不同于萧家在长安的位高权重，谢家在寒冷贫苦的北燕起家，据守的龙城，是羌羯各族的经贸汇聚地，战乱频繁。
谢文俨因萧兴推广的屯垦政策而手握重兵，又平叛羌羯起义有功被武帝提拔至大将军。
他此次进京述职确实有不少世家拉拢，但世家大都是想舍些旁亲庶女与其结亲或送些歌姬舞女与其交好。
赐婚一事，实在是出乎所有人的意料。
特别是萧兴，他早年丧妻后一直没有续弦，如珠如宝般养着两个女儿。圣旨下来后，他多次请求武帝收回成命，但帝王御笔不可改。
只能含泪嫁女。
如此吉日，正是谢文俨领萧阳回龙城的日子。
天未亮时，长安城下起了罕见的大雪。纷纷扬扬、洁白无瑕的雪花自天际飘落，迅速覆盖了整个皇城。长亭旧廊，红瓦灰墙，都被这场大雪装扮得焕然一新。
待到吉时，城头号角声响起，喜庆的红绸自宫墙而出，镶嵌在漫无边际的雪白之中，美得惊心动魄。
十里红妆，马车井然有序，队伍从街头排至街尾，浩大的仪仗引得长安的百姓皆来围观，众人翘首以盼，终于在最精致的那辆马车上看到了安然北上的萧阳。
她端坐在车内，身着红衣，头戴金冠玉钗，乌发红唇，雪肤美黛，高贵娇艳。只一眼，便引得众人慨叹。
长安高不可攀的娇花哪能受得住北地的苦寒？
道路两旁的议论声纷杂，但马车内萧阳却始终微微含笑，维持着世家女子的优雅得体。
送行的仪式冗杂，吹吹打打一个多时辰，才到长安城门口。
一过城门，萧阳身旁的婢女情绪便吩咐随从把马车的车帘放下。
萧阳取下珠钗、换上常服后便闭眼躺在车内的小榻上。青云上前帮她盖好狐裘，然后唤流丹去取薰笼来。
萧阳病了，病了大半个月了。
萧兴心疼她，苦求武帝高彦允她病好之后再北上，武帝高彦以吉时难复为由断然拒绝。
君命不可违，她带病北上。
为天子恩威，世家体面，她不得不身着华服在寒风中撑着。
好在熬过去了。
萧阳感到一丝庆幸。
放了薰笼的马车很暖和，她的身体渐渐暖和了起来，脸颊也染上一丝绯红。
隔着厚重的马车门帘，传来了两名骑马将军的交谈声。
“没想到这萧氏送亲的阵仗竟然这么大？”
“萧兴好歹是相国，又是圣上亲自赐得婚，鸿胪寺那群人，最会看人脸色，敢不好好办吗。听说家主求娶时，陛下可震惊了，想了好久才允。”
“震惊啥？赐个婚有啥好想的？”
“哈哈，我就说你是个莽夫……不过，家主求娶，陛下，他可不敢不同意？”
“好啊，你个狐狸，居然起了瞧不起陛下的心思！”
“谨言慎行，要是谁都跟你一样……我们龙城军得完蛋。”
……
一阵急促的马蹄声传来，两人蓦然一静。
这时一道严厉的斥责声插了进来：“你们俩这么大声是在讨论什么，生怕别人听不见吗！”是一个年纪稍大的男人的声音。
外头突然又安静了下来。
“孟将军，我们……”两名将军急急辩解。
孟尝却是不耐烦地打断道：“家主马上过来了，萧氏可提了什么要求？”
他的声音并没有刻意压低，还带着些焦躁。
“就要了个薰笼，这会儿可能睡着。”一人急急回道。
“你们去后面守着，做事仔细些。”孟尝吩咐
“是。”两名将军扯住马绳，调转马头，利索地退到了后面出去。
萧阳闭着眼睛躺在车里小榻上没有动，似乎是睡着了。
一小会后，隔断着马车与风雪的厚帘子被掀开了，马车里闷热的空气被搅动，夹带着寒雪的风涌了进来。
“郡主，谢将军来了……”
青云伸手过来隔着狐裘轻轻推了下萧阳的胳膊。
萧阳睁开眼睛，青云扶她坐起来，眼神有些惺忪。
“青云？”她的声音干涩，看了眼塌边的茶水。
谢文俨察觉到她的眼神，坐在榻边，自然地倒了杯茶，然后对青云说道，“你出去吧。”
他此刻已经卸了盔甲，换上了世家男儿的常服，但神情举止还是豪放，眼神也大胆，不像长安世家男儿那样守礼节。
青云圆圆的脸上闪过几丝焦灼，人人都说边陲男儿野蛮，她怕谢文俨，怕萧阳跟她单独待在一块。
萧阳看向她，垂眸安抚，挥手示意她下去。
“你的丫头挺忠心。”谢文俨随口道，然后一手扶住萧阳的后背，一手将茶盅端到她唇边喂她。
蓦然拉近的距离和不辨喜怒的话让萧阳有些无措，她抬眼看向面前的年轻男人。
男人也在看她。
平心而论，谢文俨长得很英俊。就是浑身充满的肃杀之气让人不敢靠近，特别是他的那双眼睛，锐利如鹰隼，凛然森寒，野蛮而强势，看得萧阳内心微微发怵。
“不渴吗？”谢文俨微微皱眉，样子有点凶。
萧阳忙倾身去喝杯里的水，略微偏了偏头，喝得有些急，杯里的水便洒了些在她盖着的狐裘上
“咳咳……”
谢文俨将茶盅放下，轻拍她的后背：“你父亲同我说，你病了？”
萧阳轻轻点头，缩着身子往后退了点，躲开了那只拍她后背的手。
谢文俨轻笑一声，道：“你不用怕我，我是诚心想娶你的。”
说着又将放在旁边的一件披帛拿了过来，披到萧阳的肩头，接着道：“这场大雪来得突然，道路冰封，我们得和军队还有你的陪嫁物品分开走。他们过晋阳去龙城，我们可以走其他的路……你想去茺州看看吗？”
萧阳身子一顿：“茺州？”
问完，她微微垂眸，避开谢文俨的视线，似是在思索。
谢文俨语气轻快，带着龙城男儿特有的豪爽：“是的，萧玉提的建议，她说你小时候特别想去茺州看那蓬莱仙岛……。”
“你能瞒过陛下吗？”萧阳抬眼问。
“能啊。”谢文俨笃定。
萧阳看着面前的谢文俨，思绪万千。
南齐朝廷偏安一隅，北边拥兵二十万的谢文俨是真心称臣吗？他会反吗？
他究竟为何要大费周折娶她？
是谋求世家支持？还是挑唆武帝的君臣关系？
大家都说皇恩浩荡，但实情是南齐冗政，世家权重兵弱，武帝不敢不应。
萧阳想不通，谢文俨求那一张弊大于利的婚书背后的真正用意，到底是什么？
谢文俨并未察觉萧阳的万千思绪，只当她生病昏沉，接着说道：“陛下如今被各世家裹挟，管不了我们北燕这块地……茺州有蓬莱仙岛，还有岱山，琴海……若你喜欢，可以多待些日子。”
“你要是不喜欢龙城苦寒，可以长住茺州”
说到这里，谢文俨停下来看了眼萧阳。
萧阳讶然。
他居然想放她在茺州，他就不怕……
“我在茺州，那你……”萧阳抬眼看向谢文俨。
四目相对，谢文俨的眼神虽莽，但很清明。
“我在龙城戍边，闲时就去看你，龙城跑马去茺州过去，十日就行。”
他答得自然，不像有假。
谢文俨陪她去茺州，这是一个好机会……
她记得武帝赐婚当天同她说的那些话——
“谢文俨求娶你，朕允了，不得不允。
南齐如今外患严重，他作为南齐最锋利的剑，无人能动。但他锋芒太盛，野心太盛，注定不会为人驱使的。
朕也曾是武将，也曾手握数十万大军求娶前朝相国的幼女裴氏。今日谢氏子，与当年的我，何其相似。
萧家声望高，世家之内一呼百应。当年裴氏一族另择明主的选择，未必不会是你萧氏一族如今的选择。
萧阳，杀了谢文俨，把龙城军的兵符拿回来，让朕看看你们萧家的忠心。
朕给你一年的时间。
事成，朕再为你赐婚，许你再嫁裴子旭。
朕知道，你打小就喜欢子旭，只是萧兴碍于皇后和太子妃，不肯撮合罢了。
杀了谢文俨，朕就成全你。”
一月前，武帝高彦亲下圣旨赐婚。
——相国萧兴幼女萧阳娴熟大方、温良敦厚、品貌出众，太后与孤闻之甚悦，敕封永安郡主。今龙城谢氏嫡子谢文俨年已弱冠，适婚娶之时，当择贤女与配。永安待字闺中，与谢氏文俨堪称天设地造，为成佳人之美，特赐婚尔，布告中外，咸使闻之。
众人哗然。
长安城早有民谣：“萧氏二女百家求，才艺双绝品貌秀。”
萧家是长安城出了名的富贵世家，富可敌国，萧氏二女指的便是家主萧兴的两个女儿，萧玉和萧阳。萧玉及笄时便被指给太子高济，现在是东宫的太子妃。
萧阳如今被一纸婚书配给了谢文俨这个南齐新贵。
不同于萧家在长安的位高权重，谢家在寒冷贫苦的北燕起家，据守的龙城，是羌羯各族的经贸汇聚地，战乱频繁。
谢文俨因萧兴推广的屯垦政策而手握重兵，又平叛羌羯起义有功被武帝提拔至大将军。
他此次进京述职确实有不少世家拉拢，但世家大都是想舍些旁亲庶女与其结亲或送些歌姬舞女与其交好。
赐婚一事，实在是出乎所有人的意料。
特别是萧兴，他早年丧妻后一直没有续弦，如珠如宝般养着两个女儿。圣旨下来后，他多次请求武帝收回成命，但帝王御笔不可改。
只能含泪嫁女。
如此吉日，正是谢文俨领萧阳回龙城的日子。
天未亮时，长安城下起了罕见的大雪。纷纷扬扬、洁白无瑕的雪花自天际飘落，迅速覆盖了整个皇城。长亭旧廊，红瓦灰墙，都被这场大雪装扮得焕然一新。
待到吉时，城头号角声响起，喜庆的红绸自宫墙而出，镶嵌在漫无边际的雪白之中，美得惊心动魄。
十里红妆，马车井然有序，队伍从街头排至街尾，浩大的仪仗引得长安的百姓皆来围观，众人翘首以盼，终于在最精致的那辆马车上看到了安然北上的萧阳。
她端坐在车内，身着红衣，头戴金冠玉钗，乌发红唇，雪肤美黛，高贵娇艳。只一眼，便引得众人慨叹。
长安高不可攀的娇花哪能受得住北地的苦寒？
道路两旁的议论声纷杂，但马车内萧阳却始终微微含笑，维持着世家女子的优雅得体。
送行的仪式冗杂，吹吹打打一个多时辰，才到长安城门口。
一过城门，萧阳身旁的婢女情绪便吩咐随从把马车的车帘放下。
萧阳取下珠钗、换上常服后便闭眼躺在车内的小榻上。青云上前帮她盖好狐裘，然后唤流丹去取薰笼来。
萧阳病了，病了大半个月了。
萧兴心疼她，苦求武帝高彦允她病好之后再北上，武帝高彦以吉时难复为由断然拒绝。
君命不可违，她带病北上。
为天子恩威，世家体面，她不得不身着华服在寒风中撑着。
好在熬过去了。
萧阳感到一丝庆幸。
放了薰笼的马车很暖和，她的身体渐渐暖和了起来，脸颊也染上一丝绯红。
隔着厚重的马车门帘，传来了两名骑马将军的交谈声。
“没想到这萧氏送亲的阵仗竟然这么大？”
“萧兴好歹是相国，又是圣上亲自赐得婚，鸿胪寺那群人，最会看人脸色，敢不好好办吗。听说家主求娶时，陛下可震惊了，想了好久才允。”
“震惊啥？赐个婚有啥好想的？”
“哈哈，我就说你是个莽夫……不过，家主求娶，陛下，他可不敢不同意？”
“好啊，你个狐狸，居然起了瞧不起陛下的心思！”
“谨言慎行，要是谁都跟你一样……我们龙城军得完蛋。”
……
一阵急促的马蹄声传来，两人蓦然一静。
这时一道严厉的斥责声插了进来：“你们俩这么大声是在讨论什么，生怕别人听不见吗！”是一个年纪稍大的男人的声音。
外头突然又安静了下来。
“孟将军，我们……”两名将军急急辩解。
孟尝却是不耐烦地打断道：“家主马上过来了，萧氏可提了什么要求？”
他的声音并没有刻意压低，还带着些焦躁。
“就要了个薰笼，这会儿可能睡着。”一人急急回道。
“你们去后面守着，做事仔细些。”孟尝吩咐
“是。”两名将军扯住马绳，调转马头，利索地退到了后面出去。
萧阳闭着眼睛躺在车里小榻上没有动，似乎是睡着了。
一小会后，隔断着马车与风雪的厚帘子被掀开了，马车里闷热的空气被搅动，夹带着寒雪的风涌了进来。
“郡主，谢将军来了……”
青云伸手过来隔着狐裘轻轻推了下萧阳的胳膊。
萧阳睁开眼睛，青云扶她坐起来，眼神有些惺忪。
“青云？”她的声音干涩，看了眼塌边的茶水。
谢文俨察觉到她的眼神，坐在榻边，自然地倒了杯茶，然后对青云说道，“你出去吧。”
他此刻已经卸了盔甲，换上了世家男儿的常服，但神情举止还是豪放，眼神也大胆，不像长安世家男儿那样守礼节。
青云圆圆的脸上闪过几丝焦灼，人人都说边陲男儿野蛮，她怕谢文俨，怕萧阳跟她单独待在一块。
萧阳看向她，垂眸安抚，挥手示意她下去。
“你的丫头挺忠心。”谢文俨随口道，然后一手扶住萧阳的后背，一手将茶盅端到她唇边喂她。
蓦然拉近的距离和不辨喜怒的话让萧阳有些无措，她抬眼看向面前的年轻男人。
男人也在看她。
平心而论，谢文俨长得很英俊。就是浑身充满的肃杀之气让人不敢靠近，特别是他的那双眼睛，锐利如鹰隼，凛然森寒，野蛮而强势，看得萧阳内心微微发怵。
“不渴吗？”谢文俨微微皱眉，样子有点凶。
萧阳忙倾身去喝杯里的水，略微偏了偏头，喝得有些急，杯里的水便洒了些在她盖着的狐裘上
“咳咳……”
谢文俨将茶盅放下，轻拍她的后背：“你父亲同我说，你病了？”
萧阳轻轻点头，缩着身子往后退了点，躲开了那只拍她后背的手。
谢文俨轻笑一声，道：“你不用怕我，我是诚心想娶你的。”
说着又将放在旁边的一件披帛拿了过来，披到萧阳的肩头，接着道：“这场大雪来得突然，道路冰封，我们得和军队还有你的陪嫁物品分开走。他们过晋阳去龙城，我们可以走其他的路……你想去茺州看看吗？”
萧阳身子一顿：“茺州？”
问完，她微微垂眸，避开谢文俨的视线，似是在思索。
谢文俨语气轻快，带着龙城男儿特有的豪爽：“是的，萧玉提的建议，她说你小时候特别想去茺州看那蓬莱仙岛……。”
“你能瞒过陛下吗？”萧阳抬眼问。
“能啊。”谢文俨笃定。
萧阳看着面前的谢文俨，思绪万千。
南齐朝廷偏安一隅，北边拥兵二十万的谢文俨是真心称臣吗？他会反吗？
他究竟为何要大费周折娶她？
是谋求世家支持？还是挑唆武帝的君臣关系？
大家都说皇恩浩荡，但实情是南齐冗政，世家权重兵弱，武帝不敢不应。
萧阳想不通，谢文俨求那一张弊大于利的婚书背后的真正用意，到底是什么？
谢文俨并未察觉萧阳的万千思绪，只当她生病昏沉，接着说道：“陛下如今被各世家裹挟，管不了我们北燕这块地……茺州有蓬莱仙岛，还有岱山，琴海……若你喜欢，可以多待些日子。”
“你要是不喜欢龙城苦寒，可以长住茺州”
说到这里，谢文俨停下来看了眼萧阳。
萧阳讶然。
他居然想放她在茺州，他就不怕……
“我在茺州，那你……”萧阳抬眼看向谢文俨。
四目相对，谢文俨的眼神虽莽，但很清明。
“我在龙城戍边，闲时就去看你，龙城跑马去茺州过去，十日就行。”
他答得自然，不像有假。
谢文俨陪她去茺州，这是一个好机会……
她记得武帝赐婚当天同她说的那些话——
“谢文俨求娶你，朕允了，不得不允。
南齐如今外患严重，他作为南齐最锋利的剑，无人能动。但他锋芒太盛，野心太盛，注定不会为人驱使的。
朕也曾是武将，也曾手握数十万大军求娶前朝相国的幼女裴氏。今日谢氏子，与当年的我，何其相似。
萧家声望高，世家之内一呼百应。当年裴氏一族另择明主的选择，未必不会是你萧氏一族如今的选择。
萧阳，杀了谢文俨，把龙城军的兵符拿回来，让朕看看你们萧家的忠心。
朕给你一年的时间。
事成，朕再为你赐婚，许你再嫁裴子旭。
朕知道，你打小就喜欢子旭，只是萧兴碍于皇后和太子妃，不肯撮合罢了。
杀了谢文俨，朕就成全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