木盒质地普通,能铺四块砖大小,宋涟清猜不出。

    她接过木盒打开,睫翼旋即轻颤,是十件精巧茶具!

    斗彩的江山翠峰跃瓷上,与其间留白的凝脂白釉恰好汇成了烟波浩渺的景象。

    斗彩瓷自景州府出,一瓷千金,甚至鲜少流入京师!

    这哪是木盒,是金盒!

    宋涟清顿然觉得金盒滚烫,不该打开。

    偏生裴侍郎的说辞叫人盛情难却:“听闻崔尚书生前喜好品茗,这套茶具可作为她的陪品,她定然欢喜。”

    是给祖母的,宋涟清没理由推辞,“小女替祖母谢过裴大人。”

    小娘子额前及脸颊两边的伤口已经结痂,星眸里对他的疏离淡漠完全消散,多了几分感激与敬重。

    他们之间,应当有些许相熟了。

    他道:“同僚一场,徐大人的恩师,裴某该关照一二。”

    冠冕堂皇的理由罢了,袖中玉容膏小瓷瓶的垂坠感时刻提醒他似的,司马昭之心,唯恐路人皆知。

    裴照林不动声色的敛下心神,撩袍跪在中堂前,为崔琬瑛燃了香,亦是恭恭敬敬的三拜到底,甚至添了不少纸钱。

    这是家礼,看得宋涟清一怔,“裴大人......”

    半晌说不出一句话。

    非亲非故,他的礼数,过于周全了,但人家一掷千千金送来斗彩瓷,宋涟清只得由着他。

    良久,他起身道:“徐大人今晚便能回京,他想与你们一道送送崔尚书,差裴某问问宋娘子意下如何?”

    宋涟清哪里会拒绝,当即应下,“多谢裴大人准许徐世叔回京。”

    她对裴侍郎磋磨下属的印象也彻底改观。

    “裴某不敢当,一切都是陛下的旨意。”

    寒暄一阵,宋涟清毕恭毕敬的将人送出府。

    二人并排朝前,裴照林心猿意马,攥紧袖中的小瓷瓶,不知如何将这玉容膏送出去,犹豫的停下了脚步。

    宋涟清已然先迈出了一步,她踌躇的往后退了退,耳尖薄红。

    她羞赧的垂下脑袋,侧过身请他上马车,“裴大人慢走。”

    蓦地,裴照林攥着瓷瓶的手轻颤。

    做甚犹豫不决?

    想送便送!

    然而,他眉眼间那点温润强压着浓稠的纠结,最后,艰难道:“宋娘子留步。”

    直到清脆的车辙声走远,裴照林才将小瓷瓶拿出来,细细观摩片刻,又烦躁的收了回去。

    君子坦荡,明心见性。

    他在心底痛斥自己的忸怩作态。

    宋涟清一心忙着祖母的冤情,根本察觉不到他的变化。

    便是宋无庸已收押,她也忧虑后续的判决结果,半宿没睡好。

    晓雾迷蒙,徐述早早登门换了身孝服,跟上宋家的出殡灵队。

    “世叔都听说了,涟涟真是秀外慧中,不但为师父诉冤情,还让师父的地舆成就烙在了世人心中。”

    去宋家家冢的路上,徐述对宋涟清赞不绝口。

    宋涟清自然谦虚道:“都是徐世叔提点的好,还要多谢裴大人和小均总旗。要说聪慧,涟清也不比徐诺阿姊,她当年可是韩老太傅最看好的京师小才女。”

    提及长女徐诺,徐述清正的面容上浮现些许低落和愁绪,轻叹一声:“你徐诺阿姊也有好几年未回京了,在外当江湖游医不亦乐乎,深恶困于后宅,及笄那两年,我们都将她逼得太紧了,如今后悔莫及也无济于事。”

    宋涟清讶然,印象中徐诺阿姊最是大家闺秀,从不与父母争辩,没想到如今早已破除了宅院桎梏。

    她真心替徐诺阿姊感到欣喜,“我行其野,芃芃其麦,祖母常言道:天地之大,女子不困于后宅,也可大有为。徐诺阿姊所想已是另一种境界,你与婶婶不必懊悔。”

    “唉,我们如今只盼着她在外护好自己。”

    ......

    郊野唢呐声声,灵队即将拐入宋家家冢,腾腾的马蹄声陡然冲破雾气。

    马车自斜侧方飞奔而来!

    灵队走的不快,马车很快到了跟前,一身素裙的妇人倏的撩开帘子跳下马车,直扑到棺椁上放声啜泣。

    “母亲啊!你怎的就这样走了唔......”

    尖锐的唢呐声似乎也盖不过那撕心裂肺的沉痛。

    灵队被惊得停下了动作,精练的宋家侍卫迅速抄起刀剑,团团围住妇人。

    刀尖只在咫尺,妇人的哭声更加凄厉。

    “女儿知晓错了,知晓错了......”

    宋涟清听得心尖发颤,紧紧护好祖母的牌位,跟在徐述身后,慢慢朝前探去。

    妇人面色病态的白瘦,但眉眼透出熟悉之感,她自顾自的痛哭,脸上的高颧骨愈加突出。

    “女儿悔啊!母亲为何不等等女儿啊!”

    “女儿当年该听从母亲的话万不能下嫁!如今蹉跎半生,也不能留在京师侍奉母亲啊!”

    “母亲啊,女儿真的知晓错了!”

    ......

    她一口一个母亲。

    祖母的颧骨也高,宋涟清好像认出她了,试探的唤了一声:“姑母?”

    听到这声姑母,妇人终于收住哭声,一双凄怆的眼眸里满是水花。

    瞧见宋涟清,她惊诧道:“你是,涟涟?!竟这般大了!”

    宋涟清示意左右,那些刀剑退散。

    她解下自己的粗麻披风,上前披在宋不染姑母的肩头,抱歉道:“涟清失礼了,今日护送祖母去家冢,万不能出了差池,才带了许多侍卫,冒犯了姑母。”

    宋涟清拿出帕子亲自为她擦拭泪水,“家父早亡,姑母是祖母的长女,这牌位,今日该姑母捧,姑母快快请起,万不能误了时辰,我们一道让祖母入土为安。”

    这一番话思虑周到,不失礼数。

    饶是平日里挑剔难缠的宋不染,也说不出半句怪她的话。

    宋涟清搀着姑母起身,转过身来,这才瞧见姑母的马车旁,还有一位着素裙的小娘子。

    她不禁疑惑道:“姑母,这位是?”

    小娘子低眉顺眼的立在那,清冷的面容白如薄纸,眼眶湿红,紧咬着下唇,克制着,像是不敢哭出声。

    对比宋涟清举手投足间的大家矜贵气度,自家丫头这股子窝囊劲糟糕透了!

    宋不染气不打处,“真是块木头!叶子菱,你还杵在那做甚?快来见过你堂姊!”

    叶子菱显然逆来顺受惯了,也不恼,缓缓走过来,朝宋涟清欠了欠身,“小女叶子菱,见过涟清阿姊。”

    怕误了时辰,宋涟清打了个圆场,“阿姊也见过菱菱,姑母切莫动怒,菱菱初来京师,难免有所不适应。”

    宋不染稍稍消气,不经意间瞪了叶子菱一眼,眼神威胁她机灵一点。

    若不是有叶子菱在更贴合她弃妇的形象,她段然不会带上这个木头丫头。

    纸钱飞撒,灵队浩浩荡荡进入宋家家冢,肃穆的祭礼完毕后,崔琬瑛终于得以入土为安。

    宋不染跪在墓前痛哭,谁劝也不走,哭声越来越嘶哑,闻者无不动容。

    叶子菱立在她身后,陪着她哭,只敢小声啜泣。

    宋家长女当年的糊涂事,宋家亲友多少都明了,纷纷议论她这真是悔了。

    徐述却看出了端倪,将宋涟清唤去队末,“她宋不染悔与不悔,世叔不管,但是涟涟万不能被她骗了去,今日她时辰把控的太好了些,我们刚到家冢,她便冲撞过来......”

    宋涟清眸子里的湖色变得冰凉,她与徐世叔不谋而合。

    宋不染当年无论如何都要下嫁淮州八品县丞叶觅,为此与宋家直接断了联系,所以宋涟清并未往淮州发讣告,她是如何知晓,宋涟清倒是很想知道。

    “世叔放心,涟清年芳二十了,又在外游历十年有余,什么大场面都见过,识人还是相当清的,我们不妨请君入瓮,看看她想做什么。”

    徐述一脸欣慰,“好好好,世叔这趟公差还没出完,过两日还得回去,裴大人回京了,若有何困难,可用世叔的名义下拜贴请他帮忙。”

    还请啊?那这恩情可真就还不清了。

    宋涟清无法直说,只道:“涟清记下了。”

    为博宋涟清的信任,宋不染真将嗓子哭哑了,连着舟车劳顿,人比黄花还要憔悴,直直倒在墓前。

    宋涟清只得忙不迭的将她送回宋家,请郎中诊看,那苦口的汤药连喝几天才将将见效,宋涟清都有些心疼她了。

    宋不染虚弱的靠在床前,拉着宋涟清的一双手倒苦水,“姑母的命当真好苦啊,早年听信那八品小官叶觅的花言巧语,甚至与母亲断绝了关系,远嫁淮州没想到他叶觅家徒四壁,他一直仕途不顺便罢了,那点子俸禄全用来喝花酒、养外室,可怜我儿早幺,留下来的小娘子也不谙世事,跟块木头桩子似的,我一气之下与他和离......咳咳咳咳......”

    略带嘶哑的嗓子说话不易,几声咳嗽让她喉如刀割,涨红了脸。

    真真将弃妇的模样演了十分像。

    只可惜宋涟清一个字都不相信,递了盏茶到她的唇边,顺道给她一颗定心丸:“姑母和堂妹就在此住下,此等渣滓,姑母与他断了缘分也好。”

    宋不染目的得逞,接过茶盏轻呷一口,唇角轻扯。

    正欲说些客套话,霍然听到温软的小娘子道:“不过,涟清实在好奇,姑母是如何知晓祖母的消息?”

    宋不染心里咯噔一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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